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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轟然一聲。泥土,石塊,湖水,還有湖水裡的魚都飛上了天空。有一陣子,人們的耳朵什麼都聽不見。只看見被火焰照得通紅的湖水中央,起了一個漩渦。這個漩渦由小到大,由快到慢,把水面上密密的死魚,甚至還有通明的火光都一下吸到了深處。這時,人們的耳朵才恢復了聽力。聽見漩渦深深吮吸的聲音而感到毛骨悚然。但水並沒有像人們希望的那樣,以比大火更為猛烈的氣勢奔下山崗。

  那個漩渦轉動的同時,整個湖泊的水面都向下陷落了。

  更多的水,十分神秘地消失在地下了。

  而決壩而出的水流量並不太大。雖然臨時又胡亂扔了些炸藥包到缺口上,但也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從以後的情形看,就是湖裡的水全部都下去,恐怕也不能阻斷大火。道理其實很簡單,下面防火道上還有許多樹高高地站著,而水下去,只會貼地奔湧,即便山勢再陡峭,也不可能掀起幾十米的樹一樣高的浪頭。水決堤而出,轟轟然跌下山崖,像一條猛龍奔下山去了。大水遇到火頭的時候,不是一下把火燒滅,而是把火頭帶著枯枝敗葉一起高高拋起,火依然貪婪地大口吞噬,但再想落地生根時,就落在水上,灰飛煙滅了。更為壯觀的是,大水的鋒頭不是咆哮的巨浪,而是浪頭推動著,高舉著大堆燃燒著的雜樹,以比火還快的速度向著山下奔跑。

  這個景象也進入了機村關於大火的傳說。說是水神怕看不清道路,就強使了火神自己舉著火把在前面領路奔跑。水神為什麼能夠驅使火神呢?機村人是不問這樣的問題的。因為對他們來說,這個太理所當然了,因為這水是從色嫫措裡奔瀉而出的,雖然說,那對金野鴨已經不知所蹤了。

  可以肯定的是,面對水火相搏的壯麗景象,人們都瞠目結舌,整座山上幾千人都張開了口,就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至少沒有人記得自己或別人在那一時刻發出過一點聲音。可惜的是,因為湖面神秘下降,狂瀉的大水馬上就要後繼乏力了。但大火好像害怕以後人們說,它是等水勢過去才重新得勢的。所以,它在大水帶著最初爆發的力量,威風凜凜地在樹林下部沖刷滌蕩時,還欲退還迎地掙扎著,幫著把大水滅火的場景上演威武雄壯,如夢如幻。與此同時,卻分出身來,歡躍而上。當地面上火焰的根基被大水滌盡時,大火的身子已經騰挪到了樹林高處,輕輕巧巧地渡到防火道對面去了。大水還在林子下面奔湧,吞沒掉一片片火焰的時候,卻有很多火苗攀到了林子的上面,腳踩一個個華美的樹冠,漫步雲間。招搖的火焰過身之處,把一個一個莊嚴的樹冠,變成了一支支巨大的火炬,步態輕盈,身形飄忽。

  就是這樣,大火以人們未曾預見的方式,輕易穿越了人們構築的防線。

  所有人都變呆變傻了。

  機村人從來沒有想到過神湖會消失,但眨眼之間,轟然一聲爆炸之後,神湖真的就消失了。他們當然也就想通了,為什麼那對久居神湖的金野鴨會在一個早上無緣無故地突然飛走。

  指揮部的人是因為沒有預見到大火會如此這般輕易衝破大水的封鎖。更加出人意外的是,沒人想到湖底會出現那麼巨大一個漏斗。

  汪工程師臉色慘白,拉住身邊的每一個人辯解:「要是沒有那個漏斗,火頭是過不去的。」

  湖裡更多的水,卷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在尚未破堤而出之前,就神秘消失了。而且沒有人知道這些水去了哪裡。汪工程師知道是石灰岩的湖底塌陷了,水面也跟著塌陷下去了。但他需要一個更神奇的答案。也許,一個更神奇的說法才可能使他得到拯救。所以他緊緊拉住了索波:「告訴我,湖裡的水去了哪裡?」

  索波是不懂得一點科學道理的。看到湖中出現那神奇的一幕,機村所有關於這個湖泊的神秘傳說都在這個夜晚來到心頭。他是先進青年,他不願意相信那些離奇的傳說。但他也面臨這樣一個問題,這些湖水到哪裡去了呢?現在,湖水差不多流光了,只剩下一個黑洞洞的深陷的湖盆,燭天的火光落進去,也被悄無聲息地吞沒了,那幽深的黑暗裡好多魚,或者是一些看不見的神秘生物垂死撲騰的聲音聽上去讓人心悸。

  索波抖抖索索地說:「我也想問你同樣的話,我想你這樣的人才會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汪工程師搖搖頭,說:「我不明白,我怎麼就會明白偏偏這湖底會有一個大漏斗呢?」

  指揮部的領導鐵青著臉,看著越過防火道的火又從點到面,很快就拉開了浩大的陣勢,向著比夜色更為幽深的原始森林漫捲而去,咬著牙說:「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你明白!」領導高聲叫道。

  「我不明白。」汪工程師呻吟一般說。

  「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然後,汪工程師就昏過去了。

  「同志們,我們中了階級敵人的緩兵之計。現在,他還想繼續矇騙我們!大家說,我們應該怎麼辦?」

  照例,那個年代最常用的兩個字從一些人的口裡吐了出來。他們眼裡張望著越燒越高的火頭,握得並不太緊的拳頭舉起又落下,喊:打倒!打倒!那個已經嚇壞了的人早就倒在地上了。

  稀稀落落的口號聲喊起來時,專案組的隱身人又恢復了實在的形狀。他們身上挎著硬邦邦的手槍,從褲帶上拉下來一副亮澄澄的手銬,哢嚓一聲,把昏倒在地的工程師銬上了。手銬一響,汪工程師就醒來了。他想自己爬起來,但銬住的手,不能幫他尋找支撐,結果,他被人拎著領口提了起來。他看看手上的銬子,反倒很快就鎮定下來了。他甚至對著大家笑了一笑,說:「走吧。」說完,就逕自向著下山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去了。專案組的人從槍套裡拔出槍,端在手裡,跟了上去。這一刻,大家都看到,這幾個的身影再也沒有變灰變淺,以至你稍不注意就突然隱身一般消失不見。這會兒,他們徹底顯形了,眼裡射出洞悉一切的光,走動起來的時候,身體放出熱氣,每一道衣服皺褶都發出清晰的聲音。他們押著汪工程師走出了一段,其中一個又返身回來,對領導意味深長地說:「這裡發生的一切,我們都會如實向上彙報。」

  領導連連點頭,說:「當然,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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