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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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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著一棵大樹繞圈時,一小方天空就在頭頂上圍著樹冠旋轉。 有兩次,他們抱在了一起,央金呼吸急促,頭上沁出細細的熱汗,但那個美男子,懶洋洋的眼神只是間或閃亮一下,那種閃亮裡有欲望的表達,同時,還對自己的欲望含有一種譏誚的鋒芒。這樣的兩次擁抱後,央金的上身已經沒有了衣裳。她的上身很短,兩條手臂也很短促,就像做工稚拙的陶俑。但是,那對那麼豐碩那麼沉甸甸的突出而不下垂的乳房,以及有著緞子一樣質感的暗褐色的健康皮膚使這個女性軀體閃現出奪目的光芒。 藍工裝撫摸那緞子一樣的皮扶,親吻那對乳房,這時,央金像一隻母獸一樣被快意挾持,喘息就像野獸發怒時低低的咆哮。 就在這時,爆破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在他們周圍,不時有被逼近的大火弄得十分警覺的動物奔逃而去。藍工裝受到驚嚇,央金緊緊把他摟住,他的臉就深埋在了她渾圓的雙乳之間。先是幾隻猴,從頭頂的樹冠上飛越而過,接著是慌張的野兔和林麝,然後,是一隻猞狸,和一頭臨產的母鹿。林子裡應該還有更多的動物在慌張奔逃,但央金只看到了這一些。 央金的手鬆開了男人的腦袋,伸到了男人的褲子裡,握在手裡的東西,是那樣的堅挺、滾燙。央金愜意地歎息一聲。但隨即,她手裡握著的東西,一下就軟了。她睜開眼,看見一頭熊正從他們上方,從容地緩緩而行。男人一直都懶洋洋的眼神這時是真正緊張起來了,但下面卻濕乎乎地鬆軟了。 熊走幾步,看看這對男女,再走幾步,又懶洋洋地打量一下這對男女。這只熊一隻耳缺了一塊。兩人相交以來,一直都是那男人居高臨下,但現在,這個城裡來的男人卻被熊嚇壞了。這時,央金輕鬆地笑了:「你不要害怕,這是格桑旺堆的熊。」 這頭熊已經數度與村裡數一數二的獵人格桑旺堆交手,缺掉的半拉耳朵就是他們交手的紀念。就憑這個,機村每一個人都可以認出它來。機村人都相信,當這樣一頭熊,與一個獵人數度交手後,就會像英雄相惜一樣念念在心,對別的人就沒有任何興趣了。 央金拍著藍工裝的腦袋說:「不害怕,這是格桑旺堆的熊。」 「我們還是離開吧,這裡不安全。」 他眼裡令央金著迷的懶洋洋的神情被緊張所代替,顫動的喉結傳達出他內心的恐懼。央金把手從褲子裡縮回來。她把手舉到兩個人的眼前,上面黏糊糊的液體,說明他的雄雞在嚇縮了脖子的同時,把那點使他無故激越的東西吐出來了。 這個自感優越的白麵男人,臉一下紅到了耳根,低下頭說:「走吧,走吧,這裡不安全。」 但接下來的問題是,他引領這個笨拙天真的異族姑娘,把前戲玩得如醉如癡,即便央金這時已經清醒過來,在這暗無天日的森林裡也不辨東西了。所以,他們走出樹林,看見大片天光的時候,卻沒有見到他們分隊的人。 砍伐的聲音,爆破的聲音在遠處激蕩。 當直瀉無礙的天光籠罩住他們的時候,跟林子裡不一樣的寂靜同時將他們籠罩住了。這巨大的寂靜讓他們一下止住了腳步!一大片湖水,就在他們眼前微微動盪,不要照耀,也能在自身夢一般的漾動中微微發光!央金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但這個地方已經在機村人一代又一代的描摹中,使每一個剛聽懂話不久的孩子都已爛熟於心了。 是的,這就是那個傳說棲息著一對金野鴨的色嫫措。 帶著妖魅氣的色嫫措是機村的神湖。 太陽模糊的輪廓落在湖裡,湖水閃著一點點金光。 央金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以為自己真的看見了傳說中的金野鴨。過去,他們這些反對封建迷信的年輕人曾經拿這對傳說中的鴨子與老年人說事。 央金自己就挺胸出來問過:「你們說金野鴨,金野鴨,請問是指金色的野鴨還是金子的野鴨?」 她知道自己這個問題問得非常機智,所以,在她傾慕的機村先進青年領袖索波面前,興奮得兩腮緋紅,眼動星光。 人家的回答是:「當然是金子的野鴨。」 央金大笑著繼續發問,眼睛卻急切地朝向索波:「金子那麼重的東西會飛起來嗎?那不是鴨子,是飛機!」 但她到底還是一個機村人,一旦置身於這種自然環境中,一旦置身於這種不是靠別人灌輸的思想,而是靠自然啟示說話的時候,不要任何理由,她就已經相信金野鴨是真的存在了。她緊緊地抓住了藍工裝青年的手:「噓,小聲!看,保佑我們村的金野鴨!」 「哪裡?」 她短促多肉的胖手指向了湖中黯淡太陽的影子。 藍工裝笑了:「你們是把太陽叫做野鴨嗎?」 一旦脫離開了依靠本能的情景,回到需要智性對某件事物進行判斷的狀態下,這個男人的自信與優越感立即就恢復了,他說:「你的漢話不行,我又不懂你們的語言,所以,我要問你,你們是把太陽的倒影叫做野鴨嗎?」 央金搖頭。 「對,你們的語言雖然單調,也不至於把這不相干的事物拉扯到一起。那麼,你們真的認為它就是……就是……」藍工裝臉上的表情變得生動豐富,他伸開雙手,做出拍打翅膀的動作,從雪白衣領裡伸長了頸子,模仿鴨子的聲音,「這個東西,鴨子。」 央金又被這個恢復了生氣的人迷得目光虛幻了,只剩下拼命點頭的份了。 藍工裝指指天空陰雲與煙霧後面的太陽隱約的影子,又指指湖裡的倒影,說:「明白了嗎?」 央金明白了,而且,立即就為自己那片刻的不先進,片刻間就被封建迷信迷住心竅而慚愧了。 兩個人圍著湖邊走了一圈。湖水靜悄悄地斂息不動,只有湖中太陽模糊的倒影,相跟著,也在湖裡繞了一圈。 他們來到了湖的出口,溢出的湖水越過自然生成的堤岸,從腳下的山崖上飛垂而下,綠玉般的水一路落下去,落下去,在崖壁的巨石與孤樹身上碰成白霧一片。站在湖水出口處的崖頂,鋪展在群山間的機村谷地盡顯眼前。從這裡,還可以見到正在逼近的大火。白天,不像夜晚看得見那麼多的火光,火頭推進處,只見煙霧迷漫。風一會兒把煙幕高高堆起,一會兒又將其一下推倒,吹拂著四處飄散。而在懸崖下面,撞得粉身碎骨的水重新彙聚起來,穿過山林,順著溝穀向著山下流淌。溪流所經之處,正在設計出來的防火道上。從湖邊望下去,防火道基本成形,而往上,從這湖泊以上,還有好幾百米才到雪線,這裡,還一棵樹木都沒有動過。這一段,林子雖然稀疏了一些,但都是樹皮樹幹中包含了更多松脂的冷杉,想必大火過來,燒起來更加快速便當。 藍工裝突然一拍腦袋,說:「有了!」 他從懸崖邊往湖邊走,一邊走,一邊數著自己的腳步。走到水邊,他用命令的口吻對央金說:「你走過來,不對,太快了,回去,慢一點,一步一步走過來,好!開始!」 這個人懶洋洋的時候,身上有一股魔力,讓女人不能自已。現在,他顯得緊張而決斷,煥發的魔力同樣不可抗拒。央金昏昏然依令而行。走到湖邊時,她差點就靠在了這個男人的懷裡。但他把她扶住了,說:「好,你的步子是八步,我的步子是七步!有辦法了!」 他從工裝口袋裡掏出筆,同時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他抽掉信紙,把信封拆了,翻出來,很快寫下一篇字交給央金:「現在,我要交給你一件任務,趕快下去,找到老魏,他明白該怎麼做。」 「那你呢?」 「我餓了,再說,走山路,你快。我在這裡等,見了我的信,那些大人物他們都會乖乖地上這裡來!」 央金領命上路,回頭看時,這傢伙已經倚著一棵巨大的樺樹,躺在鬆軟的草地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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