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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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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逃跑回來的,公安正在到處抓他。他恐怕受傷了,我要你去看看他。」 江村貢布說:「喇嘛看病是封建迷信,我不敢。」 格桑旺堆說:「你是怨恨我帶人鬥爭了你。」 江村貢布眼睛又亮了一亮,還是沒有說話。 「那你就怨恨我吧。但多吉一個人藏在山裡,我放心不下,我不敢叫赤腳醫生去,我信不過這些年輕人,只好來求你了。」然後,他自己笑了起來,「你看,我鬥你因為我是機村的大隊長,求你也因為我是機村的大隊長。」 江村貢布轉身消失在黑暗的門洞裡,格桑旺堆等了一會兒,這位還俗的前喇嘛又下來了。他加了一件衣服,還戴了一頂三耳帽,肩上還多了一副小小的褡褳。 兩人默默地走到村口,江村貢布停下腳步,說:「該告訴我病人在哪裡了吧?」 格桑旺堆說:「答應我你什麼人都不告訴,連你家裡的人。」 江村貢布點點頭。 格桑旺堆把自己備下的東西也拿出來,交給江村貢布,告訴了他地方,說:「去吧,要是有人發現,你就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正好泄泄你心裡對我的邪火。」 江村貢布鄭重地說:「你肯讓我做這樣的事,我已經不恨你了。」說完,轉過身就上路,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這天晚上,格桑旺堆睡得很沉。 快天亮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夢。在這個夢中,他有兩個角色。開初,他是獵人,端著獵槍,披著防水的粗牛毛毯,蹲在一個山口上,他在等待那頭熊的出現。他已經有好幾次夢到這頭熊了。因為,這是他獵人生涯中,惟一一頭從他槍口下逃生的熊,而且,這頭熊已經連續三次從他的槍口下逃脫了。現在,他在夢中,蹲伏在樹下,綁腿紮得緊繃繃的,使他更覺得這雙腿隨時可以幫他在需要的時候一躍而起。接著,那頭熊出現了,這次,它不躲不閃徑直走到他跟前,像人一樣站起來,鬱悶而煩躁地拍著胸膛說:「夥計,大火把空氣燒焦了,我喘不過氣來,你就給我一槍吧。」 格桑旺堆說:「那我不是便宜了你嗎?我想看著你被大火追得滿山跑。」 大熊就說:「那就火劫過後再見吧。」 格桑旺堆來不及回答,就在夢中變成了另外的一個角色。準確地說,是在夢中變回了他大隊長的身份。夢中的大隊長焦急萬分,因為他看到村裡那幫無法無天的年輕人身陷在火海當中了。索波,央金,還有好些村子裡的年輕人,他們臉上狂熱的表情被絕望和驚恐代替了。他們的周圍,是一些高大的樹木,火焰撲過來,那些樹從下往上,轟然一聲,就燃成了一支支燭天的火炬。焦急萬分的他要撲過去救他們。但是,一棵滿含松脂的樹像一枚炸彈一樣砰然一聲,炸開了。一團火球迎面滾來,把他拋到了天上。 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先是聽到床墊下的乾草絮語一般索索作響,然後感到額頭上的冷汗正涔涔而下。 他睜開眼睛,看到射進窗戶裡的陽光像是一面巨大的紅色旗幟在風中抖動! 8 一夜之間,大火就越過了大河,從東岸燒到了西岸!大河從百多公里外的草原上奔流下來,本是東西流向的。到了機村附近,被大山逼著轉出了一個巨大的彎。 河水先北上一段,再折而向南,又變回東西流向。 大火,就起在這個巨大的彎弓似的轉折上。 河的南岸就是那個半島,半島頂端森林茂密。半島的後半部靠近縣城。縣城周遭的群山經過森林工業局一萬多人十多年不休不止地砍伐,只剩下大片裸露的岩石,和泥石流在巨大的山體上犁出的寬大溝槽了。所以,大火起來的時候,忙於史無前例的偉大鬥爭的人們並沒有十分在意。反正有彎曲的大河劃出了疆界,那大火也燒不到哪兒去。燒過的樹林,將來砍伐,連清理場地的工夫都可以省去了。但是,森林畢竟是國家財產,誰又能不做做搶救的樣子?這個時代,把人組織成整齊隊伍的效率總是很高。 很快,一隊隊整齊的隊伍就唱著歌,或者乘車,或者步行,奔失火的地點去了。而且,這些隊伍還不斷高呼著口號。但沒有一句口號是有關保護森林的,那樣就沒有政治高度了。 口號是:「捍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捍衛無產階級司令部!」 但這上萬人的救火大軍並沒有開進森林,而是一卡車一卡車拉到森林沒有失火的大河這一邊,沿著公路一線展開,眺望對岸的大火,並且開會。 這場山火起因不明,一個乾旱的春天,任何一點閃失都可以使山林燃燒起來。 但所有的會議都預先定下調子:階級敵人破壞!人為放火!所有會議都只有一個目的,把這個暗藏的階級敵人揪出來。據說,有三個人因為具有重大嫌疑被抓起來,押回縣裡,投進了監牢。一個,混在紅衛兵隊伍裡,卻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他自己聲稱是從省城大學裡來的造反派,來這裡是為了傳授造反經驗,但沒有人相信他,而被斷定是空投下來的臺灣特務。那些年頭,確實有降落傘,或者大氣球不時從天上落下,但是,除了一些傳單、收音機,甚至糖果隨之落下,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跟著掉下來。 這些東西,也確實是從臺灣升上天空,一路順風飛行,飛到這裡,風遇到高大的雪山,無力翻越,降下山谷,這些東西也就跟著降落下來了。 還有一個,好多人都知道是個瘋子。這個養路工人,老婆跟一個卡車司機私奔,他的腦子就出問題了。他是一個打過仗的轉業軍人。時時都有想幹一番驚天動地大事的想法。一部卡車翻了,他會聲稱,是他推到河裡去的。 一段泥石流下來,掩埋了公路,他會聲稱,是他把山最後一點可以支撐這些累累泥石的筋脈挖斷,才導致這樣的結果。公路一阻斷,卡車堵到好幾公里長。他會對著這長蛇陣呵呵大笑。會還沒開,看到上千人聚集在平常沒有幾個人的道班來,帳篷把所有空地都占滿了。他又樂得哈哈大笑,宣稱是自己放了這把火。全道班的人都來證明他是一個瘋子,但沒有用,瘋子還是被一繩子綁了,讓幾個戴紅袖章的人押走了。 更沒有人想到,公社林業派出所的老魏也在這三名縱火嫌疑犯之列。這個指控是他手下造反的警察提出來的。他的縱火嫌疑是推論出來的。第一,他數次對機村的縱火犯多吉的罪行進行包庇與開脫,這是前科。而近因是他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有嚴重抵觸情緒,對運動中失去了所長職務心懷不滿。 起初,老魏堅決不承認這個指控。但是,當他要被帶走時,他提出如果讓他留在火場,他就承認這個罪名。他說:「我懂得這些山林的脾氣,又常跟當地老百姓打交道,也許能對你們有什麼用處,來減輕我的罪過。」 這樣,他才在火場了留了下來。 這時,大火距離他們只有兩三座小小的山頭了。灼熱的氣流一股股進射過來,所到之處,人掩面而走,闊葉樹上剛剛冒出的一點新芽立即就萎縮成一個烏焦的小黑點,參天的老松樹幹上凝結的松脂嵫嵫融化。看到這情景,留下來的老魏提出建議:「看見了吧,對面坡上,那些老松要趕緊派人砍掉!」 「故弄玄虛,山裡這麼多樹,為什麼只砍那些松樹?」 老魏指指身邊這些嵫嵫冒油的松樹:「就為這個。」 他要來一把斧子,對準一個突起的樹瘤,狠狠地砍了下去。融化的松脂立即湧了出來。老魏說:「這樣的松脂包就是一個炸彈。」 但沒有人聽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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