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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第十二章 桐 晞發行吟日正長,桐花落盡又新篁

  等到有空有心情要寫桐花的時候,城裡的桐花都幾乎開盡了。

  其實句子還沒有浮現出來陳述這個事實,僅僅是心裡一個念頭,想到桐花將要謝盡,就已經很不情願。幾天前還特意從華陽出城上了一次丹景山。根據熱島效應的說法,城外山上應該還有開得繁盛的桐花,不想城外的桐花更比城裡還謝得乾淨徹底。山坡穀間,不止是桐花,所有在春開裡該開花的樹都開過了,只剩下滿目的翠綠。而那綠色沉鬱起來,像在暗中蓄積力量,使開花期中所有珠胎暗結的子房都變成可以期待的果實。草的生長也不再是一點點張望著,一點點地試探,它們都嘩一聲潮水拍岸般地醒過來,一個勁瘋長。只有溝頭路邊,那些新翻出來的瘠薄新土中,苦蕒多漿汁的莖上,細碎而有些寂寞地開滿了小黃花。這個春天最早的那些花開始綻放的時候,苦蕒就零星地開放了——在那些喧鬧的花樹下。即便在精心規劃與打理的城中公園,林蔭道旁,只要有一點點泥土還沒被人工栽植的草與樹所覆蓋,也不需要誰播撒種子,苦蕒菜就鑽出土來,展葉伸莖,不知疲倦地一輪又一輪開著寂寞細碎的黃花。一批花凋謝了,結成了細小的籽實,它就自己用白色花絮打起一把漂流傘,隨風尋找新的落腳之地去。

  就這樣,苦蕒會這麼一輪輪一直開到秋天裡去。

  而這樣的花我們是不會專門去看它的,我上山去,為的也是桐花的影子。但桐花確乎是謝盡了。原本想,看不到泡桐,會看到城裡沒有的更漂亮一些的油桐吧,結果,油桐花也已開盡了。油桐花漂亮,樹形也漂亮,城裡怎麼就沒有它的身影呢?於此,我想起了巴黎街頭那些漂亮的栗子樹,想起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所在的高原小城波德,街邊那些碩果飄香的蘋果,是因為國人「遠庖廚」的那點心思,城裡的樹只該開花,而不該結那些可以收穫的果實,不然就俗氣了嗎?

  扯遠了,還是回到正題上來吧。

  原來,開始寫這組物候記時,是想讓這些文字與花期同步,與一個個花信同時到達的,現在卻越來越落到後面了。

  首先,當然是因為春深時節花信來得太猛了——簡直是花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者,雖然說,在這個倉促紛繁的世界中,我算是個閒人了,當潮頭迭起的花信湧來,還是因為一些事務而應接不暇。

  現在,差不多所有從早春裡依次開放過來的先花後葉的植物都安靜下來,自然之神會讓我們稍稍靜默一下,在靜默中回味一下,然後,就該是那些先葉後花的樹了。要不了多久,就是丁香的時節,槐花的時節,女貞的時節,夾竹桃的時節了,還有槐花的時節。

  這些年城市綠化時引種的外來植物越來越多,城裡土著植物成氣候地蔚為景觀的地方已經不多了。泡桐正是這漸漸退隱的土著植物之一種。如今能在城裡蔚為景觀,有些氣象的就是府河堤上,活水公園往西北去的那一段了。

  4月17號,我在那裡度過了一個午休時間。

  那時,樹上對生的卵形單葉一片也未曾萌發,十數米高的樹上,所有的枝頭都沉甸甸地墜著白中泛紫的花朵。

  那些花朵每一朵都沉甸甸的,質地肥厚的花自身的重量把本該是鐘狀的花萼壓成了盤狀。

  如果仔細觀察,花冠的構成也奇特而精妙,五裂的花瓣分成上下兩部分,上部兩片翹起來,退縮,又向上翻卷,下部的三片卻直伸而出,就這樣一部分向後退縮,一部分又努力向前突出,亮出了深喉般的萼部,是要盡力釋放出其中我們未曾聽聞過的聲音嗎?

  那些花朵不可思議地碩大繁密,若干朵花形成一個聚傘花序,若干個聚傘花序相複合,又構成一個圓錐花序。把一條條粗細不一的長長樹枝墜下來,深垂向堤下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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