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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梅 二十裡中香不斷,青羊宮到浣花溪

  早晨,看見對面的屋頂濕濕的,很松潤的樣子。盥洗完畢,才聽見自己心中冒出話來:咦!春雨。再走到窗前,看昨夜雨過的痕跡。這一夜的雨,真是與看了一冬的雨的感覺大不相同了。

  降溫厲害的那些日子,雨水下來可沒有如此溫潤的感覺。嚴冬的凍雨在別處怎麼下的我不知道,但在四川盆地,總要先使天空灰暗壓抑到無以復加,直到正午亦如黃昏,這才慢吞吞的降落下來。其實說降落是要為一個過程找到一個明晰的起點。而冬雨常常是以霧的形態來臨的。用這種方式先醞釀濕重而徹骨的寒意,然後才變成雨,無風也無聲,就那麼四處落下,並用更深更徹骨的寒意威脅盆地裡所有綠色的植物:樹、麥子、蔬菜和一切家養與野生的花草。看到街頭人們神情瑟縮,看到一朵朵黑傘飄過,我惟一的願望就是去到一個有明亮天光的地方。但這樣的雨,每一場都要下好一陣子。而且,在最陰霾深重的日子裡,一個多月的時段裡要下上好幾場。每一場都像是馬上就要凝成冰變成雪。那時就會想,乾脆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吧!它又不來!它的目的就是讓所有風濕病發作,連帶著為這個時代多弄出一些憂鬱症患者。

  那些日子,頑強撐持的三角梅凋零了,菊花凋零了,我們小區院子裡那幾樹紫荊大概是因為水土不服而總是遲開,總是開得零落的花朵被直接凍萎在枝頭上。

  所有東西都因冰凍而收縮,對面的水泥屋頂也是一樣。冬雨總是浮在物體的表面,不能滲透進那些因怕凍而緊縮的物體中去,只好浮在物體表面泛出一片賊光。用那種光在眼前嘮叨:我要變成冰,我要變成冰。就這麼從12月一直嘮叨到1月,我想植物們也有些怕,因為這個過程中確乎有好多花草樹木都零落了,後來,植物們也煩了,特別是掉光了葉子的哪一些,特別是梅和海棠,反正該零落的都零落了,就很瘦硬地說,那你就變成冰吧。這麼一說,冬天和它帶來的那種凍雨卻也無可奈何了。這種跡象在蠟梅花開得很盛的時候就已經顯現。蠟梅香彌散的時候,漏過雲隙的陽光就一天多過一天。小區中庭那兩樹紅梅的花蕾也一天大過一天。

  那時就想,雨水也要變得溫軟了。

  不想,這雨水在一個無夢之夜來了,又走了。只留了一些濕濕的痕跡在對面的屋頂。那是雨水浸入到物體內部,使一切鬆馳並得到潤澤的痕跡。這便是春雨的痕跡。打開鎖閉很久的窗戶,空氣也帶上了清新溫潤的味道。

  我挑了維瓦爾第的《四季》佐餐,要讓樂隊放大了的聲音告訴所有事物,春天來了!

  寫小說的間隙,讀閒書作調劑,看見古人有所謂「二十四番花信」的說法。

  大意是指∶自小寒至穀雨共八個節氣,凡一百二十日,每五日為一候,計二十四候,每候應一種花信。二十四番花信,就是自小寒起,每五天有一種花綻蕾開放。如此次第開到穀雨後,就已萬紫千紅,春滿大地。二十四番花信以梅花打頭,楝花排在最後。楝花開罷,以立夏為起點的盛大的夏季便來臨了。

  今天已經是元月26號,查了一下二十四節氣表,不止小寒已過,大寒(1月20號)也過去一周了。紅梅這番花信來得了遲了些,因此推想,所謂二十四番花信之首的梅,像是蠟梅,而不是紅梅。這倒應了杜詩中的景:「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後多。」

  住家小區的院子算得上寬敞,容下了眾多植物。中庭疏朗處,有一樹紫薇和兩樹紅梅。紫薇屬￿盛夏,此時自然全無動靜。而兩樹紅梅十多天前花蕾就在瘦硬的枝條上一天天膨脹,慢慢醞釀成了並不飄走的淡淡紅雲——遠望有形,近看卻又只見一朵兩朵梅花試探性開著,稀疏零落,而且乾澀。不過,經過昨夜那樣的溫潤的雨水,那樹梅花應該開了。

  當陽光驅散薄霧,下樓就望見那團紅雲更加濃重,步步走近,那紅豔並不消散。因此知道,這一樹紅梅花真的開了。這一樹?不是說有兩樹嗎?的確是長得好看的那一樹熱烈地開了。另外一樹,一上午有多半時間在二號樓和幾株高大香樟的陰影下,直到中午才曬到太陽,總是受了委屈的樣子,枝條不繁盛,花蕾也稀疏,所以這一夜春雨仍沒將那些花蕾催開。

  陽光下,我舉著相機繞行的是盛開了的那一樹,踩著書房裡取書的梯子去夠高枝上花朵的還是那一樹。

  再出門時,就看到城裡城外,四處的紅梅都應時而開。而且,玉蘭與海棠,花蕾膨脹得都很厲害了。

  自然要翻些古人寫梅花的詩來讀。

  這些梅花詩,說喜歡也是喜歡的,有時也不甚喜歡。這緣故卻也簡單。中國詩歌,言志,抒情,有所描述,也是起興,為了意在言外。寫的是這個,要說得卻是那個。寫花,但花是什麼樣子並不真正關心,不過是用花作個引子。今天以觀察植物之美的心情來打量這些詩,就發現這是個問題。單說詠梅詩吧,好像說的是梅花,其實並不是梅花,是詩人自況或別的什麼,孤高清潔之類。

  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

  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

  古詩名句「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美則美矣,卻不能讓人知道寫的是蠟梅還是梅。因為兩種梅都是會在雪中開放的。

  當然,它們也都會在沒雪的時節開放,在沒雪的都市開放,比如成都這樣的城市。

  來這座城市定居十幾年了,不管有沒有人注目欣賞,梅樹是年年放花的。但雪從沒有很好地下過,好讓人賞玩積雪的枝頭幾星觸目的紅豔。現在我來寫這些文字,想法相當簡單,就是不管比興,不管象徵,不把景語作情語,就是為了看看梅花自然的呈現。就如看《瓦爾登湖》的作者梭羅觀察記錄野果:「懸鉤子到了六月二十五日就成熟了,直到八月還能采到,不過果實最佳的日子當數七月十五左右……信步走到一片懸鉤子林前,看到樹上結著淡紅色的樹莓果,不由得令人驚喜,但隨之也感歎這一年快過去了。」有文化批評家指出,詠花而不見花,這是中國文學甚至是中國文化中一種「不及物」的態度使然。所以,中國人可以沒有觀察過梅花而作梅花畫,寫梅花詩。因為那是寫意寫情,而不是寫梅花這個客體。在記憶中搜索,在網上搜索,取出老書來翻,真沒有看到「及物」的梅花詩。又想起成都曾是陰柔多情的詞的發源地之一,《花間集》流傳的很多小令就產於這個城市,梅花也是本土自古就有的,便取了這書來看,讀了十幾頁,二十好幾首吧,卻未聞到梅香浮動,如果吟到了花,也是海棠與杏花。想想也就明白了,在中國詩歌中,花是作為文化符號出現的,意象也者,先賦予意義,再兼及形象。所以,多情柔婉甚至淫靡的這些長短句中梅花就很難出現了。

  還是回到硬朗一些的唐宋,陸遊的《詠梅花》引起我的興趣:

  當年走馬錦城西,曾為梅花醉如泥。

  二十裡中香不斷,青羊宮到浣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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