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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我問師爺他們是誰。他說是漢人。我笑了,聽他那口氣,好像他自己不是漢人,好像我的母親不是漢人,我的鎮子上好多鋪子裡呆著的不是漢人,妓院裡有幾個姑娘不是漢人。聽他那口氣,好像我壓根兒就沒有見過漢人。我自己就是一個漢族女人的兒子嘛!

  但是,他的神情十分認真,說:「我是說有顏色的漢人來了!」

  這——下我懂了。沒有顏色的漢人來到這個地方,純粹只是為了賺點銀子,像那些生意人,或者就只是為了活命,像師爺本人一樣。但有顏色的就不一樣了。他們要我們的土地染上他們的顏色。白色的漢人想這樣,要是紅色的漢人在戰爭中得手了,據說,他們更想在每一片土地上都染上自己崇拜的顏色。我們知道他們正在自己的地方打得昏天黑地,難分高下。每個從漢地來的商隊都會帶來報紙,因為我有一個智慧的師爺,像愛鴉片一樣愛報紙。看不到報紙,他煩躁不安,看到了,他長籲短歎。他總是告訴我說:「他們越打越厲害了。越打越厲害了。」

  黃師爺過去做過省參議,因為反對打紅色漢人落到這個地步,但他又不高興紅色漢人取得勝利。那陣,在我們這地方,老百姓中間,都在傳說漢人就要來了。書記官說過,老百姓相信的事情總是要發生的,就算聽上去沒有多少道理,但那麼多人都說同一個話題,就等於同時忿動了同一條咒語,向上天表達了同一種意志。

  師爺總是說,他們還互相攔腰抱得緊緊的,騰不出手來。但現在,他突然對我說:「他們來了!」

  我問師爺:「他們想見我?」

  師爺笑了,說這是真正的主人的想法。

  我說:「好吧,叫他們來吧,看看我們喜歡那一種顏色。」

  師爺還是笑,說:「少爺的口氣好像女人挑一塊綢緞做衣服一樣。」他說,這些人他們是悄悄來的,他們誰也不想見。他們還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是有顏色的漢人。

  我問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他說:「我是你的師爺,我不該知道嗎?這種口氣,我是不高興聽見的,他見我的臉變了顏色,便改口說,「少爺忘了,過去你的師爺也是有顏色的,所以,見到他仍我就認得出來。」我問這些人想幹什麼。師爺叫我回去休息,說這些人現在還不想幹什麼。他們只會做我們准許做的事情,他們會比鎮子出的其他人還要謹慎。他們只是來看,來看看。

  我回去休息。

  睡著之前,我的腦子裡還在想:梅毒;還在想:他們。想到他們,我打算明天一起來就上街走走,看我能不能認出那些漢人是有顏色的。

  這天,我起得晚,心裡空蕩蕩的,就覺得少了什麼。少了什麼呢?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覺得少了什麼。我問下人們,今天少了什麼,他們四處看看,比如我身上的佩飾,比如我們擺在樓裡各處的值錢的器物,告訴我,沒有少什麼。

  還是索郎澤郎說:「今天,太太沒有唱歌。」

  大家都說:「她天天坐在樓上唱歌,今天不唱了!」

  是的,太陽一出來,塔娜就坐在樓上的雕花欄杆後面歌唱,本來,前些時候,我已經覺得時間加快了速度,而且越來越快。想想吧,這段時間發生了多少事情。土哥們來了,梅毒來了,有顏色的漢人來了。只有當我妻子為了勾引年輕的汪波土司而引頸歌唱時,我才覺得時間又慢下來。

  今天,她一停止歌唱,我就感到眩暈,時間加快了。

  土司們都還沒有從街上的妓院裡回來,下人們陪著我走出房子,在妓院裡沒有用武之地的女土司用陰鴛而得意的目光望著我。四處都靜悄悄的,我的心卻像騎在馬上疾馳,風從耳邊呼呼吹過時那樣吟吟地跳蕩。土司們從妓院裡出來,正向我們這裡走來,他們要回來睡覺了。在街上新蓋的大房子裡,時間是顛倒的。他們在音樂聲裡,在酒肉的氣息裡,狂歡了一個晚上,現在,都懶洋洋地走著,要回來睡覺了。看著他們懶懶的身影,我想,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後來我想起了昨天和黃師爺的話題,便帶著一干人向街上走去。我要去認認那些悄悄來到這裡的有顏色的漢人。走到橋上,我們和從妓院裡出來的土司們相遇了。

  我看到,有好幾個人鼻頭比原來紅了。我想,是的,他們從那些姑娘身上染到梅毒了。

  我笑了。

  笑他們不知道姑娘們身上有什麼東西。

  第十二章

  45.有顏色的人

  在街上我看到了些新來的漢人,卻看不出哪些是有顏色的。只是在兩家新開的商號裡,看出來穿藏服的夥計其實是漢人。

  在我常去的酒店,店主問我在街上尋找什麼。我告訴了他。他說:「他們要把顏色塗到臉上嗎?他們的顏色在心裡。」

  「那我就認不出他們了。」

  於是,就在店裡坐下來喝酒。我還跟他開玩實說要是他弟弟在,這些日子正好對麥其土司下手,報仇。我說:「要是那仇非報不可的話,這回可是最好的時機。」

  店主人歎氣,說他都不知道弟弟逃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說:「那你來幹怎麼樣?」

  「如果我知道弟弟已經死了,或者他不想接著幹了,我才會下手。這是我們兩兄弟定好的規矩。」

  他們的規矩有一條使我背上發冷,要是麥其土司在他們動手之前死了,下一個麥其土司,也就是我,將自動成為他們複執的目標,必須殺死一個真正的麥其土司,才能算報了仇,我當時就害怕了,想派人幫兩兄弟幹掉麥其土司。酒店主人笑了,說:「我的朋友,你可真是個傻子,你怎麼就沒有想到把我和我弟弟殺掉。」

  是的,我的腦子裡沒有這樣的想法。

  店主說:「那樣,你也不用擔心哪一天我來殺你了。」他把我送出門;說:「少爺有好多事要幹,回去吧,回去幹你的事情吧。」

  這裡正說著話,妓院老闆來請我了。還隔著好遠的地方,姑娘們的笑聲,唱機裡吱吱嘎嘎的音樂聲,和燉肉與煮豌豆的氣味熱烘烘地撲面而來。我在樓下大廳裡坐下,什麼東西也不想吃,也不想動坐在我懷裡的姑娘。我覺得空氣裡有梅毒的味道。我坐著,懷裡坐著一個乾淨的姑娘,聽老闆講了些土司們在這裡好笑的事情。連她手下的姑娘們聽到就發生在她們自己身上的趣事,也咯咯地傻笑起來,但我覺不出有什麼好笑的地方。

  我問妓院老闆有顏色的漢人的事情,她笑了,說:「有顏色沒有顏色,是紅色還是白色在我這裡都是一樣的。」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麼顏色的男人都沒有兩樣,除非像少爺一樣。」

  「少爺怎麼樣?」

  她從牙縫裡掏出一絲肉末'彈掉了,說:「像少爺這樣,像傻又不真傻的,我就不知道了。」聽口氣,她像是什麼顏色的人都見過。呸!散佈梅毒的女人。

  我走出那播放曲的大房子,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

  一柱寂寞的小旋挽從很遠的地方卷了過來,一路上,在明亮的陽光下,把街道上的坐迅欲片、草屑都旋到了空中,發出旗幟招展一樣的僻啪聲。好多人物面躲開它,一面向它吐著口水。都說,旋風裡有鬼魅。都說,人的口水是最毒的,鬼魅都要逃避。但旋風越來越大,最後,還是從大房子裡沖出了幾個姑娘,對著旋風撩起了裙子,現出了胯下叫做梅毒的花朵,旋風便倒在地上,不見了。我的心裡空落落的,想是沒有找到有顏色的漢人的緣故,不然,空著的地方就會裝滿了。

  就在我尋找旋風到底鑽到什麼地方去了時,下人們找到了我。

  我的妻子逃跑了,她是跟汪波土司逃跑的。

  索郎澤郎帶著一大群人上了馬,不等我下令就出發了。馬隊像一陣旋風樣刮出去。他們一直往南追了三天,也沒有發現汪波土司和我妻子的蹤影。索郎澤郎空手而回,叫人在院子裡立下一根行刑柱,讓爾依把自己綁在上面。我不傷心,但卻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一閉上眼,塔娜那張美豔的臉就在眼前浮現。這時,樓下響起了鞭子撕裂空氣的尖嘯聲。那個也曾叫塔娜的侍女趁機又在我眼前出現了。好多年來,她都在侍女裡,和我日益疏遠了。現在,她又發出蚊子一樣的嗡嗡聲,圍著我的床鋪轉來轉去。她叫主子不要傷心,並且不斷詛咒著塔娜這個名字。我想給這個小手小腳,嘴裡卻吐得出這麼多惡毒語言的女人一個嘴巴,但又不想抬起手來。我叫她滾開,我說:「不然就把你配給瞎了一隻眼的鞋匠。」

  侍女跪下來,說:「求求你,我不想生一個奴隸。」

  我說:「那你出去吧。」

  她說:「不要把我配給男人,我是你一個人的女人,你不要我了,我也記著自己是你的女人。」

  她的話燙著了我的心,我想說什麼,但她掩上門,退出去,又回到侍女們的隊伍裡去了。

  樓下,被鞭打的索郎澤郎終於叫出聲來。

  這使我身上長了氣力,走到樓下,叫爾依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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