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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一個惡毒的念頭突然湧上了心頭,要是她真不在這世上了,我一定會感到心安。我說:「你死了,也會活在我心裡。」

  塔娜倒在了我的身上:「傻子啊,活在你心裡有什麼意思。」

  後來,她又哭了,說:「活在你眼裡還不夠,還要我活在你心裡。」

  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愛她,但又常常拿她沒有辦法。每到這時候,我總是說,我們出去走走吧。大多數時候,她都願意自己呆著。這樣,我就可以脫身走開了。看看管家和他的女助手在於什麼,看看拉雪巴土司在幹什麼。看看又有什麼人到這裡做生意來了。看看市場上的街道上又多了家什麼商號。麥其土司關閉了南方邊界上的堡壘。把全部糧食都送到我這裡。糧食從這裡走向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好東西都聚集到我的手裡。

  這天,她卻說:「好吧,我們出去走走吧。」

  於是,我們兩個下了樓。漂亮的女人就是這樣,剛才還在掉淚,現在,卻又一臉笑容了。

  在樓下,兩個小廝已經備好了馬。

  我們上了馬,索郎澤郎和小爾依緊跟在後面。塔娜說:「看看你的兩個影子,看看他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說:「他們是天下最忠誠的。」

  塔娜說:「但他們一點也不體面。」

  看看吧,這些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漂亮,自以為有頭有臉的人要體面而不要忠誠。這天,雖然沒有舉行婚禮,但已經是我妻子的塔娜還說:「你的管家是個跛子,找一個廚娘做情人。」她痛心疾首地問我,「你身邊怎麼連個體面的人都沒有?」

  我說:「有你就夠了。」

  我們兩個已經習慣於這樣說話了。要是說話,我們就用這種方式。對說話的內容,並不十分認真,當然,也不是一點都不認真。和她在床上時,我知道該怎麼辦。但一下床,穿上衣服,就不知該怎麼和她相處了。她是聰明人。主動權在她手上。但我看她也不知道怎麼對我才好。像別的女人那樣尊重丈夫吧,他是個傻子。把他完全當成個傻子吧,他又是丈夫,又是個跟別的傻子不一樣的傻子。雖然我是個傻子,也知道一個男人不能對女人低三下四。再說,只要想想她是怎麼到我手裡,沒辦任何儀式就跟我睡在了一個床上,就不想對她低三下四了。正因為這樣,每當我們離開床;穿上衣服,說起話來就帶著刺頭,你刺我一下,我也刺你一下。

  讓一個女人經常使自己心痛不是個長久之計。

  我們來到小河邊。河水很清,倒影十分清晰。這是多麼漂亮的一紅一白的兩匹馬啊。而馬背上的兩個人也多麼年輕,漂亮!

  這天,以水為鏡,我第一次認真看了自己的模樣,要是腦子沒有問題,麥其土司的二少爺真是個漂亮的小夥子。我有一頭漆黑的,微微鬃曲的頭髮,寬闊的額頭很厚實,高直的鼻子很堅定,要是眼睛再明亮一些,不是夢遊一般的神情,就更好了。就是這樣,我對自己也很滿意了。

  我突然對塔娜說:「你不愛我,就走開好了。去找你愛的男人,我不會要你母親還我糧食。」

  這句話把塔娜嚇壞了。

  她咬著嘴唇,呆呆地看著水中我的影子,沒有說話。我只對我的坐騎說「駕「,馬就從岸上下到水裡,把那對男女的影子踩碎了。塔娜,還沒人對你說過這樣的話吧?我過了河。她沒有下人幫忙,自己從牲口背上滑下來,呆呆地坐在河岸上。

  我過了河,卻想不起有什麼可去的地方。任隨馬馱著在市場上四處走動。塔娜把我腦子搞亂了。市場上的帳篷越來越少,代之而起的是許多平頂土坯房子。裡面堆滿了從土司領地各個角落彙聚來的東西。他們甚至把好多一錢不值的東西都弄到這裡來了。這些土坯房子夾出了一條狹長的街道。地上的草皮早叫人馬踐踏光了,雨天一地泥濘。今天是晴天,塵土和著來自.四面八方人群的喧鬧聲四處飛揚。這樣的場景,完全是因為我才出現的。所以,我一出現在街頭,人們都停止了交易,連正在進行的討價還價也停在舌尖上,停在寬大的袍袖裡不斷變化的手指上了。他們看著土司領地上第一個固定市場的締造者騎馬走過,誰也想不明白,一個傻子怎麼可能同時是新生事物的締造者。我在塵土、人聲、商品和土坯房子中間穿行,但我的心是空的。大多數時候,我心裡都滿滿當當。現在卻有個地方空著。

  我的馬已經來來回回在街上走了十來趟。拉雪巴土司坐在一個土坯房子前,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終於走到我面前,把馬拉住了。

  他看了看我身後,問:「少爺是不是換了貼身小廝?」

  我說:「也許他想做我貼身的小廝吧。」

  今天,我一到市場上,一個人便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後,跟著我來來回回,在小街上走了七八趟了。這人只讓我感到他的存在,卻不叫我看清臉。這是一個公式,這是復仇者出現時的一個公式。他用這種方式告訴我,麥其家的仇人來了。我今天把兩個小廝和塔娜留在了河那邊,好像是專門等他來了。過去,想到父親的仇人,麥其家另外一個什麼人的仇人會來找我復仇時,我覺得有點可怕。

  現在,仇人真正來了,我卻一點也不害怕。我問拉雪巴土司生意如何,他說可以。我突然轉身,想看見那人的臉,但還是只看到一頂帽子,帽據很寬的帽子。看見他腰間一左一右,懸著兩把劍。左邊的長一些,是一把雙刃劍,右邊的寬一些,是一把單刃劍。

  拉雪巴土司一笑,眼睛就陷到肉稻子裡去了,他問:「少爺也有仇人?」

  我說:「要是你不恨我,我想我還沒有仇人。」

  「那就是說,你是替父親頂債了。」

  「是替哥哥也說不定。」

  拉雪巴土司揚了揚他肥胖的下巴,兩個精悍的手下就站在了他身邊,他問我:「去把那傢伙抓來?」

  我想了想,說:「不。」

  這時,我的脖子上有一股涼幽幽的感覺,十分舒服。原來,刀貼著肉是這樣的感覺。我提了提馬韁,走出了市場,一直走到河邊才停下。我從水中看著身後。復仇者慢慢靠近了。這個人個子不高,我想,他從地上夠不到我的脖子。他快靠近了。

  我突然說:「我坐得太高了,你夠不到,要我下來嗎?」

  我一出聲,他向後一滾,仰面倒在了地上。一手舞一把短刀,用刀光把自己的身體罩住了,他的帽子摔掉了,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立即就知道他是誰了。

  「起來吧,我認識你父親。」我說。

  他父親就是當年替麥其家殺了查查頭人,自己又被麥其家幹掉了的多吉次仁。

  他打個空翻,站起來,但不說話。

  我說:「多吉次仁不是有兩個兒子嗎?」

  他走到我的馬前,兩隻手裡都提著明晃晃的刀子。這時,隔河傳來了女人的尖叫聲。塔娜還呆在那個地方。我看了看驚叫的塔娜。這時,仇人已經走到跟前了。這人個頭不高,但踮了踮腳尖,還是把長長的雙刃劍頂在了我的喉嚨上。劍身上涼幽幽的感覺很叫人舒服。我想好好看看這個殺手的臉。他要殺我了,就該讓我好好看看他的臉。不然的話,他就算不上是個好殺手了。但他用劍尖頂著我的喉嚨,讓我眼望天空。他可能以為我從沒看過天空是什麼樣子。我望著天空,等著他說話。我想,他該說話了。但他就是不說話。要是他連話都不說一句兩句,也不能算是個好殺手。這時,劍尖頂著的那個地方,開始發燙了,劍尖變成了一蓬幽幽的火苗。我想,我要死了。但他又不肯揮揮手,把我一劍挑下馬來。

  我聽見自己笑了:「讓我下來,這樣不舒服。」

  仇人終於開口了:「呸!上等人,死也要講個舒服。」

  我終於聽到他的聲音了,我問:「這麼低沉,真像是殺手的聲音。」

  他說:「是我的聲音。」

  這回,他聲音沒那麼低沉了。這可能是他平常的聲音。是仇恨使他聲音低沉,而且發緊。看來,在我身上,他的仇恨不大夠用,所以,只說了一句話,他的聲音就開始鬆弛。

  「你叫什麼?」

  「多吉羅布,我的父親是多吉次仁,麥其土司把他像只狗一樣打死在罌粟地裡,我的母親把自己燒死了。」

  「我要看看你像不像多吉次仁。」

  他讓我下馬。我的腳剛一落地,他又把刀擱在了我的脖子上。這回,我看清楚他的臉了。這人不很像他父親,也不很像殺手。這下好了,一刀下去,什麼人都不用擔心我,也不用恨我了。

  哥哥用不著提防我。塔娜也用不著委屈自己落在傻子手裡了。

  殺手卻把刀放下了,說:「我為什麼要殺你,要殺就殺你父親和你哥哥。那時,你還跟我一樣沒有長大。再說,殺一個傻子,我的名聲就不好了。」

  我說:「那你來幹什麼?」

  「告訴你的父親和哥哥,他們的仇人來了。」

  「你自己去吧,我不會告訴他們。」」

  我還在答話,轉眼間,他卻不見了。

  這時,我才開始發呆。望望天空,天空裡的雲啊,風啊,鳥啊都還在。望望地上,泥巴啊,泥裡的草啊,草上的花啊,花叢裡我的腳啊,都還在,好多夏天的小昆蟲爬來爬去,顯得十分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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