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二 | |
|
|
她說:「老爺呀,我聽見你在叫我的名字,以為有什麼事要吩咐,結果就看見了。」我讓她跪在那裡,一邊穿衣服,一邊對我剛得到的卓瑪說:「當年,她就像你。」是的,她的乳房,屁股,大腿,她的身體隱秘部位散發出來的氣體,都和當年的卓瑪一模一樣。我又轉臉對正在老去的卓瑪說:「她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接著問她:「看見了就怎麼樣?」她說:「按照刑法要挖掉眼睛。我不願當一個瞎子女人,要是那樣的話,你就叫爾依殺了我吧。「我對教會了我男女之事的老師說:「你起來,好好洗個澡去吧」。她說:「讓我洗得乾乾淨淨,體體面面地去死吧。」廚娘卻準備好去死了。她在溫泉中開始唱歌。歌是她在我身邊時唱過的老歌,但從來沒有唱得這麼響遏行雲。她紛披著濕施施的頭髮,半躺在水中依然結實的乳房半露在水面,她在歌唱,如醉如癡。她下水之前,還撒了許多花瓣在水面上,這樣,還沒有嫁給銀匠曲紮,沒有成為廚娘的桑吉卓瑪又復活了。她從水裡對我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我說:「不要擔心,我饒恕你了,我不會殺你。」她臉上燦爛的笑容一下就沒有了,赤條條地從水裡鑽出來,一雙手捂在兩腿之間的那個地方,坐在地上哭了起來。我知道自己幹了一件傻事。我當然應該饒恕她,但也該等她洗完了澡,唱完了歌再告訴她。她這種人,只有在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下嫁的男人又不在身邊時,才能回到過去的日子,短暫地復活一下曾經的浪漫。而我,卻把一個廚娘一生僅有的一次浪漫破壞了。我該等到她自己洗完澡,回到了現實中;跪在我面前請死時,才對她說:「我赦免你了。」那樣,她會覺得少爺不忘舊情,覺得沒有白白事奉主子一場。但我沒有找一個好時機。所以,她從水裡跳起來,哭了幾聲,對我說:「我恨你,我比死了還難受。」我傻了,站在那裡連手該放在哪裡都不知道。」你叫我死吧!」 「不。」我說,「不。」我的心裡懷著痛楚,看著她又變回到廚娘去。在水中,她的乳房是挺立著的,現在,卻向下掉,讓我想起了銀匠那雙手。她也開始犯錯誤了,哭一聲兩聲之後,就該穿上衣服了。她又叫道:「叫我死吧!」我從她身邊走開了。聽見卓瑪對卓瑪說:「你不該這樣,少爺有好多操心的事情,你還要叫他不開心!」我想廚娘清醒了,因為身後的哭聲立即止住了。但已經完了,我和她的緣分,我對她的牽掛,在這一天,就像牛角琴上的絲弦一樣,啪一聲,斷了。人的一生,總要不斷了斷一些人,一些事,好吧,侍女卓瑪,我再也不會掛念你了,當你的廚娘去吧,做你的銀匠老婆去吧!我心裡說著這些話,向草原的深處走。兩個小廝,還有牧場上的卓瑪遠遠跟在後邊。走累了,我躺下來,看了一會兒天上來來去去的雲彩,又起身往回走。草原很寬,我卻從三人中間穿過去。索郎澤郎閃開遲了一些,挨了一個耳光、又脆又響。挨了打的傢伙對卓瑪說:「好了,沒事了,他已經高興了。」我站下來,回過身去,說:「再打你一下,我會更高興。」兩個小廝迎上來,一左一右,在我身邊蹲下,我就坐在了兩人肩頭上,慢慢回我們宿營的地方。人們都從帳篷裡跑出來了。傳說雪域大地上第一個王,從天上降下來時,就是這樣被人直接用肩抬到王位上去的。好大一片人在我面前跪了下來。而我並不知道歷史上有過以肩為輿的人是第一個國王。看到那麼大一片人齊齊地跪下,我還以為是父親或別的什麼更尊貴的人物出現了。我回過頭看看身後,只見一條黃褐色的大路直直地穿過碧綠草原,一些雲停在長路的盡頭天地相連的地方。風在草海深處翻起道道波瀾。 第七章 26.命運與愛情 茸貢土司帶著她漂亮的女兒迫到牧場上來了。 她們到達時,我正在做夢,一個十分喧鬧的夢,是那些在水邊開放得特別茂盛的花朵在喧嘩。有一兩次我都快醒了,隱隱聽見人說:「讓他睡吧,當強大土司的少爺是很累的。」 模模糊糊地,我想:「要是當一個強大的土司就更累了。」 是半夜吧,我又醒了一次,聽見外面很大的風聲。便迷迷糊糊地問:「是吹風了嗎?」 「不,是流水聲。」 「我說:「他們說晚上流水聲響,白天就是大晴夫。」 「是這樣,少爺很聰明。」一個有點陌生的聲音回答。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正因為這個,到早上醒來,我都不想馬上睜開眼睛。我在早晨初醒時常常迷失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時何地。我要是貿然睜開雙眼,腦子肯定會叫強烈的霞光晃得空空蕩蕩,像只酒壺,裡面除了叮叮恍恍的聲音,什麼也不會有了。我先動一下身子,找到身上一個又一個部位,再向中心,向腦子小心靠近,提出問題:我在那裡?我是誰? 我問自己:「我是誰?」 是麥其家的二少爺,腦子有點毛病的少爺。 這時,身邊一隻散發著強烈香氣的手,很小心地觸了我一下,問:「少爺醒了嗎?」 我禁不住回答:「我醒了。」 那個聲音喊道:「少爺醒了!」 我感覺又有兩三個渾身散發著香氣的人圍了過來,其中一個聲音很威嚴:「你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睜開吧。」 平常,睜開眼睛後,我要呆呆地對什麼東西望上一陣,才能想起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這樣,我才不會丟失自己。曾經有過一兩次,我被人突然叫起來,一整天都不知道月己身在何時何地。這次也是一樣,我剛把眼睛睜開,來不及想一想對我十分重要的問題,弄清白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身邊的人便都笑起來,說:「都說麥其家的少爺是傻子,他卻知道躲到這個地方來享清福。」 一隻手落在我的肩頭上,搖了搖說:「起來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不等我起身,好多雙手把我從被子裡拽了出來。在一片女人們哄笑聲裡,我一眼就看到自己了,一個渾身赤條條的傢伙,胯間那個東西,以驕傲的姿式挺立著。那麼多女人的手鬧哄哄地伸過來,片刻功夫,就把我裝扮起來了。這一來,我再也想不起來自已是在什麼地方了。帳篷裡的佈置我還是熟悉的。但我上首的座位卻被女土司坐了。幾雙手把我拽到她跟前。 我問:「我在哪裡?」 她笑了。不是對我,而是對拽我的幾個侍女說:「要是早上一醒來,身邊全是不認識的人,我也會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她們都笑了。這些女人,在這連我都覺得十分蹊蹺的時候,不讓她們唧唧嘎嘎一通怎麼可能呢。 我說:「你們笑吧,可我還是不知道這是在哪裡。」 女土司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你認不出我來了嗎?」 我怎麼認不出她?但卻搖了搖頭。 她一咬牙,揮起手中的鞭子,細細的鞭梢竟然在帳篷頂上劃開了一道口子。我說:「我的人呢?他們到哪裡去了。」 「你的人?」 「索郎澤郎,爾依,卓瑪。」 「卓瑪,侍候你睡覺的那個姑娘?」 我點點頭,說:「她跟廚娘,跟銀匠的老婆一樣的名字。」 女土司笑了,說:「看看我身邊這些姑娘。」 這些姑娘都很漂亮,我問:「你要把她們都送給我嗎?」 「也許吧,要是你聽我的話,不過,我們還是先吃飯吧。」 我發現,送飯進來的人裡面也沒有我的下人。我吃了幾口,嘗出來不是桑吉卓瑪做的。趁飯塞住了女土司的嘴,我拼命地想啊,想啊,我是在什麼地方,手下人都到哪裡去了。但我實在想不起來。就抱著腦袋往地上倒去。結果卻倒在了一個姑娘懷裡。女土司一點都不生氣,反而說:「只要你這樣,我們的事情就好辦了。」 我捧著腦袋,對那姑娘說:「我的頭要炸開了。」 這個姑娘芬芳的手就在我太陽穴上揉起來。女土司吃飽了,她問我.:「你可以坐起來了嗎?」 我就坐起來。 「好,我們可以談事情了。」女土司說,「知道嗎?你落到我手裡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