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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就這樣,翁波意西在我們家裡住了下來。土司並沒有允諾他什麼特別的權力,只是准許他自由發展教民。本來,他是希望土司驅逐舊教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獻到面前。這個狂熱的喇嘛只記得自己上師的教誨和關於自己到一個新的地區弘傳教法的夢想。

  一般而言,喇嘛,無論是新派還是舊派,到一個地區開闢教區前,都要做有預示的夢。翁波意西取得了格西這種最高學位不久,就做了這種夢。他在拉薩一個小小的黃土築成的僧房裡夢見一個向東南敞開的山谷。這個山谷形似海螺,河裡的流水聲仿佛眾生吟詠佛號。他去找師傅圓夢。師傅是個對政治有著濃厚興趣的人物,正在接待英國的一個什麼少校。他說了夢,師傅說,你是要到和漢人接近的那些農耕的山口地區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那裡的人心都是朝向東南的。他跪下來,發下誓願,要在那樣的山谷裡建立眾多的本教派寺廟。師傅頒給他九部本派的顯教經典。那個英國人聽說他要到接近漢區的地方去弘傳教法,便送給他一匹騾子,並且特別地說,這是一匹英格蘭的騾子。是不是一匹騾子也必須來自英格蘭,翁波意西不知道。但在路上,他知道這確是一匹好騾子。

  土司說,自己去尋找你的教民吧。

  而誰又會是他的第一個教民呢。在他看到的四個人中,土司不橡,土司太太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土司的小兒子大張著嘴,不知是專注還是傻。只有土司的大兒子對他笑了笑。有一天,哥哥正要打馬出去,翁波意西把他的韁繩抓住了。他對未來的土司說:「我對你抱著希望,你和我一樣是屬￿明天。」

  想不到哥哥說:「你不要這樣,我不相信你們的那一套東西。不相信你的,也不相信別的喇嘛的。」

  這句話太叫翁波意西吃驚了。他平生第一次聽見一個人敢於大膽宣稱自己不相信至尊無上的佛法。

  大少爺騎著馬跑遠了。

  翁波意西第一次發現這裡的空氣也是不對的。他嗅到了煉製鴉片的香味。這種氣味叫人感到舒服的同時又叫人頭暈目眩。這是比魔鬼的誘惑還要厲害的氣味。他有點明白了,那個夢把他自己引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沒有做出一點成就,他是不能再回到聖城去了。

  他長歎了一口氣,這口氣又深又長,顯示出他有很深的瑜珈功力。

  翁波意西沒有注意到門巴喇嘛來到了身後,不然他不會那樣悄然歎息。門巴喇嘛哈哈大笑。翁波意西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僧人的笑聲。他聽出來這人雖然想顯內力深厚,前一口氣還可以,下一口氣就顯出了破綻。

  門巴喇嘛說:「聽說來了新派人物,正想來會上一會,想不到在這裡碰到了。」

  翁波意西就說了一個典故。

  門巴喇嘛也說了一個典故。

  前一個典故的意思是說會上一會就是比試法力的意思。

  後一個典故是說大家如果都能有所妥協,就和平共處。

  結果卻談不到一起,就各自把背朝向對方,走路。第二天,他便把客房的鑰匙拴在腰上,下到鄉間宣教去了。

  查爾斯則在房裡對土司太太講一個出生在馬槽裡的人的故事。我有時進去聽上幾句,知道那個人沒有父親。我說,那就和索郎澤郎是一樣的。母親啐了我一口。有一天,卓瑪哭著從房裡出來,我問她有誰欺負她了,她吞吞咽咽說:「他死了,羅馬人把他釘死了。」

  我走進房間,看見母親也在用綢帕擦眼睛。那個查爾斯臉上露出了勝利的表情。他在窗臺上擺了一個人像。那個人身上連衣服都沒有,露出了一身歷歷可數的骨頭。我想他就是那個叫兩個女人流淚的故事裡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樣掛起來,手心裡釘著釘子,血從那裡一滴湧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頭不會像斷了頸骨一樣垂在胸前,便忍不住笑了。

  查爾斯說:「主啊,不知不為不敬,饒恕這個無知的人吧。我必使他成為你的羔羊。」

  我說:「流血的人是誰?」

  「我主耶酥。」

  「他能做什麼?」

  「替人領受苦難,救贖人們脫出苦海。」

  「這個人這麼可憐,還能幫助誰呢。」

  查爾斯聳起肩頭,不再說話了。

  他得到土司允許漫山遍野尋找各種石頭。他給我們帶回來消息說,翁波意西在一個山洞裡住下來,四處宣講溫和的教義和嚴厲的戒律。查爾斯說:「我要說,他是一個好的僧人。但你們不會接受好的東西。所以,他受到你們的冷遇和你們子民的嘲笑,我一點也不奇怪。所以,你們同意採集一點礦石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傢伙的石頭越來越多。

  門巴喇嘛對土司說:「這個人會取走我們的鎮山之寶。」

  土司說:「你要是知道寶在哪裡,就去看住它。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說出來叫我操心。」

  門巴喇嘛無話可說。

  土司拿這話問濟嘎活佛。活佛說:「那是巫師的說法。他的學問裡不包括這樣的內容。」

  土司說:「知道嗎,到時候我要靠的還是你不太古舊,也不太新奇的新派。」

  活佛並不十分相信土司的話,淡淡地說:「無非是一個心到口到吧。」

  第一場雪下來,查爾斯要上路了。這時,他和翁波意西也成了朋友,用毛驢換了對方健壯的騾子。他把采下山來的石頭精選了好多次,裝在牛皮口袋裡,這會兒都放到騾子背上了。乾燥的雪如粉如沙。查爾斯望望遠山,翁波意西居住的山洞的方向,說:「我的朋友喂不活自己的大牲口,但願他能養活自己和溫順的毛驢。」

  我說:「你是因為毛驢馱不動石頭才和他換的吧。」

  查爾斯笑了,說:「少爺是個有趣的人。我喜歡你。」

  他把我擁進懷裡,我聞到他身上十分強烈的牲口的味道。他還對著我的耳朵小聲說:「要是你有機會當上土司,我們會是很好的朋友。」那雙藍色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我想,他是沒有看出來我是個傻子。其他人也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我是傻子。

  查爾斯分手時對土司說的話是:「我看你還是不要叫那樣虔信的人受苦才好,命運會報答你們。」

  說完,他戴上手套,拍拍騾子的屁股,走進無聲飄灑的雪花裡。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後好久,騾子的蹄聲才消失。大家都像放下一個巨大的包袱似地長長地吐氣。

  他們說,特派員該來了,他會在大雪封山之前來到的。

  而我想起了翁波意西。突然覺得做傳佈沒人接受的教義的僧人很有意思。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毛驢在身邊吃草,只有雪在山洞口飄舞著,如一個漂亮的簾子。這時,我體會到一種被人,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快感。

  11.銀子

  關於銀子,可不要以為我們只有對其貨幣意義的理解。

  如果以為我們對白銀的熱愛,就是對財富的熱愛,那這個人永遠都不會理解我們。就像查爾斯對於我們拒絕了他的宗教,而後又拒絕了翁波意西的教法而感到大惑不解一樣。他問,為什麼你們寧願要壞的宗教而不要好的宗教。他還說,如果你們像中國人一樣對洋人不放心,那翁波意西的教派不是很好嗎?那不是你們的精神領袖 達賴喇嘛的教法嗎?

  還是說銀子吧。

  我們的人很早就掌握了開採貴金屬的技術。比如黃金,比如白銀。金子的黃色是屬￿宗教的。比如佛像臉上的金粉,再比如,喇嘛們在紫紅袈裟裡面穿著的絲綢襯衫。雖然知道金子比銀子值錢,但我們更喜歡銀子。白色的銀子。永遠不要問一個土司,一個土司家的正式成員是不是特別喜歡銀子。提這個問題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還會成為一個被人防備的傢伙。這個人得到的回答是,我們喜歡我們的人民和疆土。

  我家一個祖先有寫作癖好。他說過,要做一個統治者,做一個王,要麼是一個天下最聰明的傢伙,要麼,就乾脆是個傻子。我覺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因為我,就是個大家認定的傻傢伙,哥哥從小就跟著教師學習;因為他必須成為一個聰明人,因為他將是父親之後的又一個麥其土司。到目前為止,我還受用著叫人看成傻子的好處。哥哥對我很好。因為他無須像前輩們兄弟之間那樣,為了未來的權力而彼此防備。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愛我。

  我因為是傻子而愛他。

  父親也多次說過,他在這個問題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樣少了許多煩惱。他自己為了安頓好那個我沒有見過面的叔叔,花去了好大一筆銀子。他多次說:「我兒子不會叫我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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