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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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特派員,土司,土司太太帶著些人在沒有危險的地方觀戰。我也站在他們的中間。帶兵官是我的兄長和特派員手下那個排長。我們的人一下就沖過了山谷中作為兩個土司轄地邊界的溪流,鑽到叢叢灌木林裡去了。我們是在觀看一場看不見人的戰鬥。只有清脆的槍聲在分外晴朗的天空中回蕩。汪波土司的人和昨天相比頑強了許多,今天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家園戰鬥了。但我們的人還是憑藉強大的火力步步向前。不多會兒,就攻到了一個寨子跟前。一座寨房燃起來了,大火沖天而起。有人像鳥一樣從火中飛了出來,在空中又挨了一槍,臉朝下重重地落在地上。 不一會兒,又一座寨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堆。 黃特派員有一架望遠鏡。第三座寨房燃起來時,他張開一口黃牙的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叫一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兵扶到樹蔭下面吸煙去了。父親把望遠鏡舉起來架在眼前。可他不會鼓弄上面的機關,什麼都沒有看見。我接過來擺弄一陣,找到個活動的地方,旋來旋去,突然,忽啦一下;對面山坡上的景色就扯到鼻尖上來了。我看見我們的人貓著腰在土坎、岩石和灌叢中跳躍。他們手中的槍不時冒出一蓬蓬青煙。 在一片曠地上,有人栽倒了。 一個,又是一個,栽倒時,他們都搖一搖手,然後,張開嘴去啃地上的泥巴。這兩個人都回身向山下爬去。這時,又一個傢伙倒下了,他手中的槍飛到了很遠的地方。我禁不住大叫起來:「去撿槍啊,你這個傻瓜,去撿你的槍啊!」 可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一點也不聽我的命令。我想,他是只聽我哥哥的命令的。是他,而不是我將來做麥其土司,這些兵也不是我的,而是他的。我的心裡也就充滿了悲哀。哥哥十分勇敢,他一直沖在隊伍的前面。他舉著槍側身跑動,銀制的護身符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他手中的槍一舉,就有一個人從樹上張開雙臂鳥一樣飛了出來,撲向大地的懷抱。我興奮地大叫:「殺死了,殺死了!」感覺上卻是我的兄長把我自己給結果了。麥其土司正為他另一個兒子擔心呢。見我舉著望遠鏡大叫,就不耐煩地揮揮手:「叫人把他弄進屋去,我都不能看見什麼,難道一個傻子他能看得見嗎?」 我想告訴他,我什麼都能看見,不僅今天,還有明天我都全部看見了。這是突然湧到我嘴邊的話語,但我不敢說出來,因為確實不知道自己看見了明天的什麼。這時,我們的人已經佔領了眼前的目標,翻過山梁,攻到下一道山谷裡去了。 晚上休戰。汪波土司派人送了一隻人耳朵過來。那耳朵上還有一隻碩大的白銀耳環。蓋在上面的布緩緩揭開了。那只耳朵在盤子中跳了一下,上面的銀耳環在銅盤中很清脆地響了一聲。 父親說:「叛徒還沒有死。」 來使大叫:「你殺了我吧!」 父親說你想叫我背上不好的名聲嗎? 「你已經背上不好的名聲了,你請了漢人來幫你打仗,已經壞了規矩,還想有好的名聲嗎?」來使說,「現在家裡人打架請來了外人幫忙,比較起來,殺一個來使有什麼關係呢。」確實,在我們這個地方,通婚是要看對方是什麼骨頭的。所以土司之間,都是親戚。多次通婚,造成不止一層的親戚關係。麥其土司家和汪波土司家也不例外。我們兩家既是表親又是堂兄弟。這次打完了仗,下次我們又有可能發生婚姻關係。叫人弄不清楚哪一種關係更為真實。 父親說:「我不要你的命,既然你們用一隻耳朵來騙我,我也要你一隻耳朵,叫你知道一個下人對土司該怎麼說話。」火光下,腰刀窄窄的冷光一閃,一隻耳朵就落在地上,沾滿了泥巴。 黃特派員從暗影裡走出來,對少了一隻耳朵的來使說:「我就是你們土司送靴子的那個人。回去告訴他,一雙土司靴子怎麼載得動我堂堂省政府特派員。麥其土司是擁戴政府的榜樣,叫他好好學一學。半夜之前,把那人的腦袋送過來,不然,我會送他一種更快的東西。」 那人從容地從地上撿起自己的耳朵,吹去上面的灰塵,這才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果然,叛變的頭人的腦袋就給割了下來。汪波土司還表示,因為戰敗,願意把一塊兩倍于原來叛變的寨子的地盤獻上作為賠償。 歡呼勝利的聲音立即在夜空裡響了起來。大火燒起來了,酒罈也一一打開,人們圍著火堆和酒罈跳起舞來。而我望著天邊的一彎殘月,想起了留在官寨裡的姑娘卓瑪。想起她的氣味,她的手,她的乳房。 我的哥哥,這次戰鬥中的英雄卻張開手臂,加入了月光下的環舞。舞蹈的節奏越來越快,圈子越來越小,很快就進入了高潮。被哥哥牽著手的姑娘尖聲叫著。叫聲有些誇張,無非是要讓大家都知道,她和尊貴的英雄跳舞是多麼光榮和快樂。人們為哥哥歡呼起來。他那張臉比平時更生動,比平時更顯得神采飛揚,在簧火的輝映下閃閃發光。 而就在舞場背後的房子裡,兩個陣亡者的親人們在屍體旁哭泣。對方更多的屍體還露曝荒野。狼群出動了。一聲聲長嚎在山谷中回蕩。 關鍵是在這個勝利的夜晚,父親並不十分高興。因為一個新的英雄誕生,就意味著原來的那個英雄他至少已經老了。雖然這個新的英雄是自己的兒子,但他不會不產生一點悲涼的情懷。好在新英雄並不做出英雄們常有的咄咄逗人的樣子。我的兄長他只顧沉浸在歡樂中了。這又使做父親的羡慕他比自己過得幸福。哥哥的幸福在於他和我一樣不會竭力把自己和普通百姓區別開來;瞧,他正一邊和一個男人飲酒,一邊和一個姑娘調情,而那個男人正是這個姑娘的兄長。最後,哥哥帶著那姑娘鑽進了樹林。出來以後,他又一臉嚴肅給陣亡者守靈去了。我卻想要睡覺了。 給陣亡者舉行火葬時,父親還沒有從宿醉中醒來。 我趴在馬背上,聽著人們唱著哀歌,搖晃著身子。排著長長的隊伍在初春塵土飛揚的大路上前進。哥哥送我一把刀子,這是他的戰利品,是他從對方刺向他的手中奪過來的。「願它使你勇敢。」哥哥說。我摸了摸他殺過人的手,那手是那樣溫暖,不像是殺過人的樣子。於是,我就問:「你真正把那些人殺死了?」哥哥用力握我一下,弄得我皺緊了眉頭。這下,他不用說話我也相信他真是殺了人了。 第二章 5.心房上的花 班師回到官寨,麥其家大宴三天。 三天下來,連官寨前廣場上都扔滿了新鮮的牛羊骨頭。家奴們把這些骨頭堆成一座小小的山頭。土司說,燒了吧。管家說,這麼大的氣味會引來饑餓的狼群。土司哈哈大笑:「麥其家不是以前了,這麼多好槍,狼群來了正好過過槍癮!」土司還對黃特派員說,「我請你多留幾天,親手打幾隻狼再回去吧。」 黃特派員皺皺鼻子,沒有回答。在這之前,也沒有誰聽特派員說過要回去的話。 焦臭的燒骨頭的氣味在初春的天氣裡四處彌漫。當天黃昏,饑餓的狼群就下山來了。它們以為山下有許多食物,沒想到是火堆等著它們,骨頭裡的油,沒有留給它們品嘗,而是在火裡吱吱叫著,化作了熊熊的光芒。骨頭上還有人牙剔除不盡的肉,也在火中化為了灰燼。狼群憤怒了,長嗥聲在黃昏的空中淒厲地響起。骨頭在廣場右邊燃燒。廣場左側,行刑柱上拴著兩隻羊,在狼群的嗥叫聲裡哀哀地叫喚。一隻只狼在槍聲裡,倒在了兩隻羊的面前。這樣過了三天,山上再也沒有狼下來,燃燒骨頭的氣味也漸漸飄散。該是黃特派員啟程的時候了,但他隻字不提動身的事情。父親說:「我們要忙著播種,過了這幾天就不能再陪你玩了。」 黃特派員說:「這地方是個好地方!」 過後,他就藉口害怕那些請求封賞的喇嘛們打擾,閉門不出。政府軍士兵還把通向他住屋的那層樓面把守起來了。父親不知該拿這個人怎麼辦。他想問我哥哥,可沒人知道哥哥在什麼地方。父親不可能拿這種事問我,雖然說不定我會給他一點有用的建議。於是,他帶著怨氣請教我母親:「你當然知道你們漢人的腦殼裡會想些什麼,你說那個漢人腦殼裡到底在想什麼?」 母親只是淡淡地問:「我把你怎麼了?」父親才發覺自己的話多有不得體。他搔搔腦袋,說:「那個人還不走,他到底想對我們幹什麼?」 「你以為他來幹好事?請神容易送神難!」 土司就和太太商量送神的辦法,然後就依計而行。這天,父親走在前面,後面的人抬了好幾口箱子,裡面裝了八千個大洋。走到特派員住的樓梯口,站崗的士兵行了禮,一橫槍,就把梯口擋住了。父親正想給那士兵一個耳光,通司笑眯眯地從樓上下來,叫人把銀子一箱箱收過,卻不放土司去見黃特派員。 通司說:「等一會兒吧,特派員正在吟詩呢。」 「等一會兒,我在自己家裡見誰還要等嗎?」 「那就請土司回去,特派員一有空我就來請。」 土司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連摔了三隻酒杯,還把一碗茶潑在了侍女身上。他跺著腳大叫:「看我不把這個傢伙收拾了!」有史以來,在麥其土司的官寨裡,都是人家來求見。現在,這個人作為我們家的客人,住在漂亮的客房裡,卻耍出了這樣的威風,不要說父親,連我的腦袋也給氣大了。我勇敢地站到父親面前。可他卻大叫著要人去找他的兒子,好像我不是他的兒子一樣。 下人回來報告說,大少爺在廣場上一出漫長而神聖的戲劇中扮演了一個角色,上場了。父親高叫,叫演戲的和尚們去演戲,叫他回來學著做一個土司。這話一層樓一層樓傳下去,又從富寨裡面傳到了外面。經過同樣的順序,話又從廣場傳回來,說是,場上妖魔和神靈混戰正酣,再說,場上階人都穿著戲裝,戴上了面具,認不出來哪一個是我那了不起的哥哥。 麥其土司高叫:「那就叫戲停下來!」 一向順從土司意旨的喇嘛立即進言:「不行啊,不能停,那會違背神的意志的啊!」 「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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