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寶刀 | 上頁 下頁


  真是一把寶刀!

  把個不懂刀的女人也看呆了。

  劉晉藏收刀的動作相當誇張,好像要把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韓月尖叫一聲,一摞碗摔出了一串清脆的聲音。

  劉晉藏手腕一翻,刀便奔向自己的鞘子,他的手又讓這把刀拉出了一道口子。他手掌上的皮肉向外翻開,好一陣子,才慢慢沁出大顆大顆的血珠子。

  韓月叫道:「刀子傷著他了!」

  劉晉藏也說:「刀子把我傷著了!」

  舅舅說過,那些現在已歸我所有的刀已經了了塵劫,那也就是說,刀子一類的東西來到世間都有宿債要償還,都會把鋒刃奔向不同的生命,柴刀對樹木,鐮刀對青草,屠刀對牛羊,而寶刀,肯定會奔向人的生命。這把刀第一次出鞘就奔向了一隻手。這只手伸出去抓住過許多東西,卻已都失去了。這把來歷不凡的刀既然來到了塵世,肯定要了卻點什麼。現在這樣,可能只是一個小小的警告。

  一把不平凡的刀,出現在一個極其平凡無聊的世界上,落在我們這樣一些極其平凡,而又充滿各種欲念的人手裡,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而過去的寶刀都握在英雄們手裡。英雄和寶刀互相造就。我的心頭又一次掠過了一道被鋒利刀鋒所傷的清晰的痛楚。

  我問劉晉藏有沒有覺得過自己是個英雄。

  劉晉藏臉色蒼白,為了手上的傷口噝噝地從齒縫裡倒吸著冷氣,沒有說話。

  這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個凡夫俗子。

  所以,我對韓月說:「你看,世上出現了一把寶刀,但你眼前這兩個男人都配不上它。」

  韓月把她生活中先後出現的兩個男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才堅定地說:「至少,我還沒有遇見過比你們更優秀的男人。」

  劉晉藏受了鼓舞:「是這個世界配不上寶刀了,而不是我!」

  這話也對,我想,這個世界上,即使真有可能成為英雄的男人,也淪入滾滾紅塵而顯得平庸瑣屑了。

  在這種景況下,韓月面對舊情人,又復活了過去的熾烈情懷。這種新生的情愛使她臉孔排紅,雙眼閃閃發光。我已經有好久沒有看到她如此神采飛揚,如此漂亮了。

  我的心隱隱作痛,但要是她馬上投入劉晉藏的懷抱,親吻他手上的傷口,我也不會有什麼激烈的表示。我有些事不關己地想,這是寶刀出世的結果。

  (三)

  韓月卻轉身進了臥室,嚶嚶地哭了。

  劉晉藏用受傷的手握著腰間的刀,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最後,還是劉晉藏說:「進去看著韓月。」

  我進去,站在床前,卻覺得什麼也說不出來。還是韓月自己投進了我的懷裡,抽泣著說:「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會這樣?」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她說:「讓我離開你吧。」

  我說:「你可以跟他走。」

  「不!」

  「至少這會兒,比起我來你更愛他。」

  她說:「再找,我就找個不愛的男人。」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說,她還是愛我的。

  當韓月不再哭,劉晉藏卻不辭而別,走了。他把借住房子的鑰匙也留下了。當然,他不會把來歷不凡的寶刀留下。

  韓月又平靜下來,恢復了平常的樣子。如果有什麼變化,就是對我更關懷備至了。

  她還適時表示出對我們婚姻的滿足與擔心。她作此類表示,總能找到非常恰當的時機,讓我感到擁有她,是我一生的幸運,是命運特別賜福。結婚這麼些年來,我們還沒有孩子。這在周圍人看來是非常不正常的。過去,她說我們要成就點什麼才要孩子。而我們偏偏什麼都沒有成就,而且,我們都很明白,雙方都沒有為達到某種成就而真正做過點什麼。一起參加工作的人中,有的當了官,有的發了財,想在學術上有所成就的,至少都考上研究生,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地方。而我們還沒有探究到彼此愛情的深度。

  一個炎熱的中午,大概是劉晉藏離開後的第三天吧,睡午覺時,韓月突然說:「我們要一個孩子吧,我想給你生一個孩子。」

  這句話,讓我們兩個都受了特別的刺激,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在床上,兩個人開始了繁衍後代的儀式,連平常不大流汗的她也出了一身汗水。之後,她還喋喋不休地說了許多這個孩子會如何如何的話。我也跟著陶醉了一陣,突然想起她子宮裡面有節育環,便信口把這事實說了出來。

  她伏在我胸前,沉默了一陣,然後翻過身去,哭了。哭聲很有美感,像些受困的蜜蜂在飛舞。

  這個女人並沒有真正地愛過我,她只是沉醉在一種抽象的愛情夢境中間,始終沒有醒來。也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我心裡出奇地平靜,劉晉藏出現以來便附著在心頭的痛苦慢慢消失了。

  我開始在城裡尋找劉晉藏。

  我去了城裡許多過去未曾涉足的地方,因此更多地懂得了這個城市。圖書館二樓,新開的酒吧其實是一個地下賭場。是中國式的賭博:麻將。劉晉藏來過這裡,贏了些錢,就再沒有出現了。在他手裡輸了錢的對手,還在等他。文化宮的鐳射室,在放香港武打片,中間會穿插一些美國三級片。他也在這裡出現過。在體育場附近的卡拉OK廳,一個三陪小姐說起他便兩眼放光,因為他在燈光晦暗的小間沙發上許諾了,要帶漂亮小姐下深圳海南。我還去了車站旅館,生意人雲集的露天茶館。但都晚到了一步兩步。這個傢伙,他在每個地方都留下了氣息。就像一個嘲笑獵人的野獸。每個地方的人們都知道他有一把寶刀。在這個藏族人,漢族人,藏漢混血人混雜的城市裡,在這樣一個大多數人無所事事的小城裡,這樣的消息傳遞得比風還快。

  韓月問我這一陣神神秘秘的,在幹什麼。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幹什麼。只好說是在替她找失去的東西。

  她說自己並沒有失去什麼。

  我堅持認為她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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