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寶刀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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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他的眼皮,一小塊薄薄的灰色鐵皮赫然在目,鐵匠伸出舌頭,把鐵屑舔了出來。清涼的淚水從劉晉藏眼中漣然而下。鐵匠說:「這會兒,就是哭了也沒有人知道,好好哭一場吧。」 劉晉藏罵:「我日你娘。」 鐵匠還是說:「你這個人,肯定還是有傷心事的,想哭,就好好哭一場吧。這樣心裡暢快了,還能保住眼睛。」 我們沒有再去管那把不知能不能出世的刀子,一隻實實在在的眼睛總比一把可能出現的好刀重要。 劉晉藏躺在鐵匠家的門廊上,淚水長流不止。我也為朋友眼睛擔心,便把他的手緊緊握住。劉晉藏笑了,說:「你恨我,但你又是我真正的朋友。」 鐵匠找來個正在哺乳的年輕女人。劉晉藏把好眼睛也閉上,說:「希望是個大奶子女人,我喜歡大奶子女人。」 鐵匠附耳對他說:「是村裡最漂亮的女人。」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劉晉藏都躺在那裡,沒有動窩,女人來了兩三次,掏出碩大的乳房把奶計擠進劉晉藏的眼睛。太陽下山時,劉晉藏坐起來,說:「眼睛裡已經很清涼了,看來瞎不了。」 鐵匠用一片清涼的大黃葉子把劉晉藏受傷的眼睛遮起來,那只好眼睛便閃爍著格外逼人的光芒。鐵匠被那刀鋒一樣的光芒逼得把頭轉向蒼茫的遠山,幽幽地說:「看來,你真想得到一把好刀。」 劉晉藏的回答是:「眼睛也傷了,要是連刀子都得不到,就什麼都沒有得到。」這個讓我暗暗羡慕嫉妒的傢伙,聲音裡的絕望能使別人心頭也產生痛楚。 起風了。 村前的潭水卷起了波浪,不高,卻很有力量地拍擊著紅色懸崖,發出深遠的聲響。這聲音是從過去,也是從未來傳來的,只是我們聽不出其中的意思罷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類能夠聽懂這些聲音的時代早就逝去了。現在,我們連自己內心的聲音也聽不清楚。 我問鐵匠為什麼故意讓鐵屑濺進劉晉藏的眼睛。 鐵匠的回答很有意思。 他說,因為這個人內心的欲望太強烈了,而不懂世上沒有什麼東西能隨便得到。 早上的太陽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整座房子散發出乾燥木頭淡淡的香氣。 鐵匠已經走了,廚房裡有做好的吃食:兩隻熱乎乎的麥面饃,一小罐蜂蜜,一大壺奶茶,還有幾塊風乾的牛肉。我想,平常鐵匠的早餐絕對不會如此豐富。那女人又來了。我告訴她,眼睛需要奶水的人還在床上。她紅了紅臉,進去了。我坐下來享用豐盛的早餐。女人過去後,裡面出奇地安靜,不由我不支起耳朵。先聽見女人吃吃的笑聲,接著,便是兩人不出聲的廝打聲。女人看來拼了大力氣才從劉晉藏手裡掙扎出來。我過去時,她豐滿的乳房還露在衣服外面。而劉晉藏的臉上,塗滿了這個年輕母親的乳汁。女人掩好衣襟,對我笑笑,走了。劉晉藏慢慢地把臉轉向了牆壁。 走出屋子時,我眼前出現了他與韓月在一起的情形。我想,那時,她肯定不會如此掙扎。肯定不會。走到鐵匠鋪,心口還在隱隱作痛。劉晉藏也跟來了,我們什麼都沒說。鐵匠鋪裡一下就充滿了非常嚴肅的氣氛。鐵塊投進了爐膛,立即被旗幟般振動的火苗包圍了,石槽裡用來淬火的水被從窗口投射來的陽光染成了金色。盯著堅硬的黑色鐵塊在爐火中變紅變軟,心裡的塊壘似乎隨之而融化了。 錘聲響起,太陽特別明亮,天空格外湛藍。 錘聲再次響起,太陽更加明亮,天空更加湛藍。 第一遍錘聲響起時,鐵匠手下已經初步出現了一把刀子的模樣。村子出奇地安靜,紅色懸崖倒映在平靜的潭水裡,而天空中開始聚集滿蓄著雨水與雷電的烏雲。刀子終於完全成形了。刀子最後一次被投進爐火中,燒紅了,淬了火,打磨出來,安上把,就真正是一把刀了,看上去,卻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就在這個時候,烏雲飄到了村子上空,帶來了猛烈的旋風。鐵匠鋪頂上的木瓦一片又一片,在風中像羽毛一樣飛揚。村裡,男人們用火槍,用土炮向烏雲射擊,使雨水早點落下來,而不至於變成碩大的冰雹,毀掉果園與莊稼。烏雲也以閃電和雷聲作為回應,然後,大雨傾盆而下。爐子裡的刀燒紅了。一個炸雷就在頭頂爆響。鐵匠手一抖,通紅的刀子就整個落在淬火的水裡了。屋子裡升騰起濃濃的水霧,我們互相都有些看不清楚了。狂風依然在頭頂旋轉,揭去頭上一片又一片的木瓦。烏雲帶著粗大的雨腳向西移動,從雲縫裡,又可以看到一點陽光了。刀子再一次燒紅出爐時,烏雲已經帶著雨水走遠了,雷聲在遠處的山間滾動著,越來越遠。紅色懸崖和潭水之間,拱起了一彎豔麗的彩虹。就在刀子一點點滋滋地伸進水裡淬火時,彩虹也越發豔麗,好像都飛到我們眼前來了。我看見鐵匠止不住渾身顫抖。他嘴裡不住地說:「快,快點。」手上卻一點不敢加快。刀身終於全部浸進水裡了。出水的刀子通身閃著藍幽幽的顏色。那是在雲縫之中蜿蜒的閃電的顏色。鐵匠沖出鐵匠鋪,跪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沖著彩虹舉起了剛剛出世的刀子。 就在我們眼前,幽藍的刀身上,映出了潭上那道美麗的虹彩。 鐵匠跪了很久,最後,潭上的彩虹消失了,而刀身上的彩虹卻沒有消褪。虹彩帶著金屬的光芒,像是從刀身裡滲出來的。 鐵匠站起來,又咚一聲倒下了。 刀子上的彩虹燦爛無比,鐵匠卻說木出話來了。 鐵匠中風了。這是造就一把寶刀的代價。從此,這個失語的鐵匠就享有永遠的盛名了。 劉晉藏守著倒下的鐵匠,我回了一趟城,請有點醫術的舅舅回來給他治病。我回家時,韓月還沒有上班。她還是十分平靜的樣子,沒有追問我這幾天去了什麼地方。過去,我為此感到一個男人的幸福,現在,我想這是因為她並不真心愛我的緣故,於是,我又感到了一個男人的不幸福。我告訴她需要一個存摺。她給了我一個,也沒有問我要幹什麼。我在銀行取了現金,便又上路了。 一路上,喇嘛舅舅在摩托車後座上大呼小叫。這樣的速度在他看來是十分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 喇嘛的咒語與草藥使鐵匠從床上起來,卻無法叫他再開口說話。而且,他的半邊身子麻木了,走路跌跌撞撞,樣子比醉了酒還要難看。鐵匠起了床便直奔他簡陋的鋪子。那場風暴,揭光了鋪子上的木瓦。後來的兩場雨,把小小的屋子灌滿了。鐵砧,錘子,都變得鏽跡斑斑。爐子被雨水淋垮了。紅色的泥巴流出屋外,長長的一線,直到人來人往的路邊。風箱被雨水泡脹,開裂了,幾朵蘑菇,從木板縫裡冒出來,撐開了色彩豔麗的大傘。 鐵匠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要知道,四五天前,我們還在裡面鍛打一把寶刀呢。 劉晉藏采下那些菌子,說要好好燒一個湯喝。 鐵匠從積水裡撈出幾樣簡單的工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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