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寶刀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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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劉晉藏問我知不知道身在何處。我想我不太知道。 他問我相不相信超自然的東西。我想我願意相信有這種東西。 得知龍頭被煉成了生鐵,人們把我們當成了英雄。連喇嘛舅舅也用敬畏的眼光看著我。昨夜,他也聽到龍吟,受到驚動下山來了。他說,正是我們什麼也不信,才把孽龍最後制伏了。而他的法力只夠召來雷電,村裡人送來了很多酒肉,但我們倆卻沒有一點胃口。剛剛經歷了不可思議的奇跡,馬上就像平常一樣吃喝肯定有點困難。我們不能享用村裡人供獻的東西,使他們感到無所適從。舅舅代表他們說:「你倆總該要點什麼吧?」那聲調已經近乎於乞求。 好個劉晉藏,我被眼前這情景弄得頭暈目眩,他卻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喇嘛腰間的一把佩刀。 確切的說,這只是一隻空空的刀鞘,從我記事起,就是喇嘛舅舅的寶貝。喇嘛不准佩刀,舅舅常常脫去袈裟,換上平常的百姓服裝,就是為了在腰間懸一把空空的刀鞘。小時候,我問舅舅鞘中的刀去了什麼地方。他聲稱是插在一個妖魔的背心上,被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這是一把純銀的刀鞘。這麼些年來,喇嘛舅舅得到什麼寶石都鑲嵌在上面,幾乎沒有什麼空著的地方了。 劉晉藏眼光落在他的腰上,我對舅舅說:「他看上你的寶貝了。」 舅舅呻吟了一聲,說:「你知道嗎,這把刀鞘已經有六百年歷史了。」是他把自己看成這一村人的代表,是他代表他們做出一定要向這個藏刀收藏家供獻什麼的表情。看著他痛苦地把手伸向腰間,我都開始仇恨自己的朋友了。但這個傢伙,做出一點不上心,一點不懂得這刀鞘價值的樣子,望著遠處什麼地方,臉上卻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若無其事地接過刀鞘,還是一個勁地傻笑。 舅舅牙痛似的從齒縫擠出了聲音:「也好,我的塵緣終於完全解除了,謝謝侄兒,謝謝侄兒的朋友。」說完,便走出人群,向紅色懸崖走去。回山上的小廟去了。 而劉晉藏竟然說:「要是沒有刀,這空空的刀鞘恐怕沒有什麼意思。」 我的拳頭重重地落在他臉上。 劉晉藏好半天才坐起來,一點點用青草揩去臉上的血,緩緩地說:「朋友,是為了你韓月還是為你舅舅?要不要再來一下,要是你心裡擺不平,就再來一下。」他把臉湊過來,他不說,你心裡不好受就再來一下,那樣的話,我也許會再來一下。可他偏偏說,要是你心裡擺不平,就再來一下,這樣,我連半下也不能來了。 我說:「算了,我們該回去了,這裡不是你久呆的地方。」 結果是,兩個人傻坐一陣,又回到鐵匠鋪裡了。 鐵匠並不在做夢,他正在爐子上進一步把鐵煉熟。這一下午,爐子裡換了三種木炭。最後生鐵終變成了熟鐵。冷卻後的鐵泛著藍光,敲一下,聲音響亮。鐵匠笑了,說:「好鐵。」 鐵匠抽了兩袋煙,望著天空,開始說話了:「我們這一行,從來不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也就沒有一個固定的家,遇到三個走長路的,必定有兩個是手藝人。那真是匠人的時代啊!」那天,匠人在我們眼前復活了一個過去的時代。我們被鐵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他說,在那個匠人時代,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匠人。長大後,他去尋找這個匠人。他母親說他的父親是個木匠,但他走進一個鐵匠鋪討口熱茶喝時,那個鐵匠說,天哪,我的兒子找我來了。他也沒有過多計較,便讓自己做了鐵匠的兒子,其實是做了鐵匠的徒弟。然後,自己又當了師傅,帶著手藝走過一個又一個河谷,一片又一片群山,一路播撒了男歡女愛的種子。最後,他問我們:「我好過的那些女人,總不會一個兒子不生吧。」 劉晉藏卻問:「為什麼認鐵匠做父親,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木匠。」 「那是冬天,爐火邊很暖和。」 我和劉晉藏也忍不住笑了。 鐵匠自己也笑了。但烏雲很快又罩住了他的臉,他說:「為什麼今天這樣的時候也不能看見兒子的臉?」 劉晉藏追問:「今天這時候是什麼時候?」 鐵匠想了想說:「總歸是有點不一般。」 我想安慰一下鐵匠:「來不來看你,都一樣是你的兒子。」 鐵匠說:「不來看我,怎麼會是我的兒子呢。要是我兒子為什麼不來看我?」 劉晉藏冷峻地向鐵匠指出,他過去是想當匠人才去找父親,所以遇到鐵匠就再也沒有去找那個木匠。現在兒子不來找他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年輕人想當鐵匠,想投入一個正在消亡的行業了。 在此之前,肯定沒有人如此直接地向鐵匠揭示過事情的本來面目。劉晉藏勇敢地充任了這個角色。鐵匠望著自己炭一樣黑,生鐵一樣粗硬的手出了半天神。我想,鐵匠清醒過來立即就會把他趕出鐵匠鋪。可是,這個以脾氣暴躁出名的老頭只是自言自語地說,其實他心裡早就明白了,卻一直等著別人把這話說出來。老鐵匠還說,要是早有人對他講,他就早看開了,那樣,要少好多個不眠之夜呀。 劉晉藏趁熱打鐵,說:「看看吧,你將是最後的鐵匠,最後的鐵匠難道不該給世上留下樣人們難以忘記的東西嗎?」 鐵匠沒有自信心,認為自己是個普通匠人,手上從來沒有出過眾口傳說的物件。 劉晉藏大聲對我說:「從你嘴裡出來的那個字要應驗了!」 鐵匠轉臉問我:「你說了什麼?」 我告訴他,不能認真,是我剛從床上醒來,還不十分清醒時說的。 劉晉藏鍥而不捨,用很謙遜的口吻問鐵匠,是不是這種狀態下說出來的話才最有意思。 鐵匠說:「對,有些算卦的人想有這種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狀態還很不容易呢。」 劉晉藏搖搖我的肩膀:「把那個字說出來吧。」 鐵匠又重複一次他的話。 我不願意說,是覺得這會兒說出那個字肯定非常平淡無奇,就像平常我們無數次地說到這個字眼一樣,我終於還是以種冒險般的心情,說了:「刀。」 本來,我是準備好,看著這個本該銀光閃爍的字跌落地上,沾滿這個平淡無奇的世界上的塵土。但我的一生中,至少這天是個奇跡。那刀字出口時,效果猶如將真刀出鞘,鏘鋃鋃嘟嘟涼嗖嗖閃過,是刃口上鋒利無比的光芒。 看得出來,這個字眼,對鐵匠,對劉晉藏都有同樣的效果。 劉晉藏大喝一聲:「好刀!」 鐵匠一臉敬畏的神情,小聲說:「我好像都看見了。」 我也想這個字眼變成一件實在的東西,便對鐵匠說:「那你就照看見的樣子打一把,那樣,沒有兒子後人也不會忘記你了。」 老鐵匠不很自信,說他從沒有打過一把叫人稱讚的刀子。 劉晉藏把小酒瓶遞到鐵匠手上,指著正在冷卻的鐵說:「這可是上天送來的,難道能用來打挖糞的鋤頭嗎?」 「本來,就是上天不送這鐵來,我也準備打一把刀給兒子做見面禮。」 劉晉藏很粗暴地說:「你要再不打出來,說不定今天晚上就死在床上了。」 鐵匠灌自己一大口酒,竟然說:「你是個說真話的朋友。我不會就這樣去啃黃土的。不過,現在我想睡了,明天再動手吧。」 晚上,睡在腳那頭的劉晉藏問我:「明天,老頭會打出一把好刀來嗎?」 我說:「誰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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