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奧達的馬隊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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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達說:「是。」 「阿措夥計」,奧達說,「馬具將全部跟你在一起」。 「我就這樣先走了,夥計們。這是我一心所望的啊,可公路來了你們怎麼辦啊。 奪朵,兩個老夥計和我們的牲口就要靠你了。你年輕,要和那個姑娘結婚,兩個老夥計像你父親一樣。告訴我女兒,他們也是她的父親。「 「你痛就呻吟,」醫生膝行到阿措身邊,「一定很痛啊!」 「不,姑娘,我只是力氣用盡了。」 後來,他要我們關了手電,說:「月亮真大。」說完就睡著了。 曙光照進帳篷時,女醫生和奧達搭在阿措手腕上的手都同時放下了。 太陽升起時,我們從一個絕壁上把他送進深潭。他的面容安詳而平靜,所有他的馬具都和他在一起。留下來的只是一隻銀質的護符,要按他的囑咐轉交給開卡車的女兒。 他的遺體從清澈地倒映著天空的深潭中慢慢下沉,給人的感覺是:他那沉重的軀體變得輕盈了,正向無垠的天空飛升。 朝霞滿天。 死亡中竟也包含著這樣美麗的成分,這是我過去從無所知的,我回首在山坡上找尋白馬的影子,但我只能說,天邊有一朵雲很像那匹白馬。 「別找了,走了就是走了。」 奧達和穹達也轉過身來,背著太陽,他們的面部都隱浸在濃重的陰影當中。我沒有聽清這是誰的聲音。 13 馬隊在晴朗的天空下緩緩前行。 中午,我們遇到一場雷雨,本身可以在杉樹林中躲避的我們都沒有躲避。一道特別明亮的藍光蛇行而下,在一塊突兀的谷地中央的岩石上狂舞,緊接著一聲震耳的炸雷把那岩石擊為粉。空氣中充滿濃烈的硫磺味。我們從碎石堆中扒出一團蜂窩狀的東西。那東西還很燙手。我掂量著,看最初的幾滴雨打在上面,濺起淡淡的霧氣。這個雷真厲害,只一瞬間,便把那塊岩石中的鐵粉熔鑄成形了,我還看見過兩匹馱著銅器的馬被雷打翻在路上,發散出濃烈的皮毛的焦糊味,而那些價錢昂貴的銅器卻失去了原來的形狀。 雨後的太陽暴烈。 我們都被包裹在濕泥的腥氣和蒸騰的水霧裡,不斷吆喝牲口往前,甚至沒有停留下來吃一頓午飯。 「人總是要死的。」 老師終於瞅到一個機會過來寬慰我。 「你在背語錄。」 「為什麼我要背語錄。這話是我自己想說的。」 「那你把這話用藏語對我說一遍,就算你自己的話。」我惡狠狠地說,還意猶未盡,「你家鄉山上的洋芋和苦蕎味道你沒忘吧。你還不如阿措那匹馬,那個畜牲呢。」 我心中無名火起,想用浸濕的馬鞭抽這個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雜種,要不是奧達突然間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的話。 原來,他是因為楔在路中的那行標樁幾次磕碰了馬腿,他指著勘探隊製作這些木樁時伐倒的一株株碗口粗的小白樺樹。 「拔掉這些傷天害理的東西!」 他扭歪了面孔,我知道,他再也不能充好漢,強憋著胸中的鬱悶了。 眼前這些標樁都是取白樺中間最直的一段細心削制而成。這些用紅漆塗抹著阿拉伯數字的標樁旁,就是被腰折為兩截的曾經美麗婆娑的白樺橫枕在路上,已經枯乾的葉片在陽光下依然沙沙作響。 「對不起啦,奧達師傅。」女醫生和我一起,把那些樹幹拉到路邊。 奧達把鞭子劈向燥熱的空氣:「公路一通,飛蝗一樣無禮的人群就要來了。這些地方就要被糟踏了。 許多地方已經被糟踏了。「 他高踞在馬背上,說到憤激處,就仰起臉來,對著四面的山峰,他的聲音洪亮,回聲在山谷問震盪。 「那些人會把這裡變成枯樹的顏色!」 女醫生要我幫助她拔出路中央的標樁,楔進路旁的石縫裡。老師露出譏諷的笑容,催馬走了。她又認真地用鋼筆在木樁上描下內移多少多少米的字樣,寫好又把筆劃反復描畫得像筷子一樣粗了。 「我們修過一條真正為老百姓修的路沒有,我男人連隊裡有一個戰士,他家鄉的鐵路通了十二年,一家只有他一人坐過火車,在當兵以後。」 「你是醫生。」我說。 她望著光腳出神,我說:「好熱。」 這樣,她才聳聳肩頭:「對,熱。」 「其實,奧達背地裡說你是好人。」 「那就是說,那些修公路的人,他們就不是好人?」 這回輪到我聳聳肩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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