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奧達的馬隊 | 上頁 下頁


  這條公路一修通,穹達就要回到他原先學法的廟裡做一個取水的和尚。那廟在草原上的一個縣城。廟裡繳了五百元,請自來水公司安了水管。但水送到三天,就斷了。再說吃素吃得味覺特別靈敏的老和尚也受不了漂白粉的味道。阿措多病的老婆已經亡故。女兒長得像一個男人,她購置了一台拖拉機,大半年還清了貸款。那筆錢超過我們四條漢子和二十匹牲口全年的收入。女兒早就要阿措回去養老了。我則打定主意跟定父親一樣的奧達。但那個僑胞的出現,打亂了我內心的平靜。而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憐憫奧達。

  繼而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責。當初是他把你的命運投入這使人傲岸的馬背生涯,把你塑造成一條能夠熱愛,能夠痛恨的硬漢,養育了你自由的天性。

  回望下山的道路,籠上身來的樹影又十分清涼。

  仿佛剛剛走過的是另一條道路,而不是眼下這一條。

  剛一上道,奧達就把口還很嫩的雪青馬交到我手上。

  「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壓在你胯下。」

  篩過茂密樹葉的雨水沉重地墜落在頭頂和青幽幽的石板上。稀薄的霧氣在粗壯的樹幹間遊動。

  雪青馬昂頭跺蹄,亢奮地噴出粗重的鼻息。這是一匹從撤銷的軍馬場買來的軍馬。奧達花了一千元買進這匹牲口,愛不釋手。每天出去遛道、洗刷、調教步伐。

  後來,我們宿歇於一個叫做色爾米的村子時,曬場的晾架上掛著電影銀幕,許多人告訴我們還要再放一次騎馬打仗的故事。

  「我們的小夥子騎的也是戰馬!」奧達把我推到人堆中間。雪青馬和我並排站在一起。

  一個小孩突然說:「那個騎馬的官打了敗仗。」

  「他是好人。」另一個小夥子低聲呵斥。

  「反正他敗了。」

  「好人怎麼會打敗仗。」譴責聲群起。

  奧達看看雪青馬,又看看那孩子,這二者之間有什麼東西觸發了他的心事。他怔忡的目光恍惚遊移,不愉快地皺緊了眉頭。

  穹達又開始裝瘋賣傻。他伸出兩隻手背,「好人?」他翻腕,把手掌朝向人群,「壞人?」

  見眾人茫然莫解,他開心地哈哈大笑,後來電影機換片時,他把雙手合攏,舉到幻燈那一束光明中,變換手指,做出叫驢的形象,吠狗、啼鳴雞的形象,自己在轟然的笑聲中緊繃著面皮。

  散場後誰也不說話。

  「冷冰冰的鐵。」只有阿措說。

  但你知道大家眼前又呈現出那些騎手英武、馬匹矯健的騎兵隊在鋼鐵機器的碾壓下陳屍累累的慘景。

  那個英勇的馬上將軍的屍首被扔進裝甲車的鋼鐵軀殼下,消失於初春蕭條的茫茫雪原。

  「那是外國。」你安慰同伴們。

  奧達變得憐惜牲口了。使你感到妒忌的時候,他總要把一把草料親手喂到雪青馬口中。你幾乎忘了這匹馬是奧達所贈,你的感覺像是一個自己鍾愛的女人被人染指。

  等你理解了奧達這種特別的感情,已是馬隊被公路追擊,被迫離開苟爾達、沖、瑪卡牟尼等富饒的河川地區之後了。你們轉入了貢布、阿古卡瑪和嘎博等貧瘠的山溝。這時,只要回首望望鋪滿腐葉或積雪茫茫的來路,心裡都會潛進一種無邊無際的悲涼與豪壯。

  這是一種蒼鷹凜然翱翔於冬日,翱翔於冬日晴明而寒風凜冽的天空所能勾引起來的那種情愫。

  即或如此,最初的那段路途仍使你感到幸福。在你家裡,你和奧達並躺在地鋪上。他那平穩的呼吸聲使你心情平靜,使你生出美好的想像。從他赭色額角上刀切一般的皺紋,以及那堅定的下巴下開始聯想。

  你不斷想到的是胯下的馬匹,和纏在腰帶裡的金錢。

  突然,夢幻一樣傳來一個女人低低的婉轉歌聲,這調子是熟悉的,是你家鄉柯洛地區打場時對歌和麥子收穫後,即將臨盆的婦人和即將上馬遠離家門的男人的歌謠。但我從未聽過母親唱歌。她只是終年憔悴著。

  奧達睡到母親那邊去了。母親繼續歌唱。人夢後。我還聽到隱約的啜泣,以及奧達笨拙的安撫牲口那樣的呵呵聲。

  早晨,母親為你掛上香符,奧達把你扶上馬背。

  只過了三天,他把雪青馬的韁繩交到你手裡時,他說:「我是你師傅了,師傅像父親一樣,你要向我學許多東西。」

  「趕牲口?」

  「還有其他事情。」他嚴肅地說。

  穹達嘻嘻地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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