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奧達的馬隊 | 上頁 下頁


  我差點就要告訴這些友好的女人,三天前在那個地方就聽見那鳥叫了。那時,一封信把我折磨得十分苦惱。在那封突然收到的信裡,那個在加拿大的僑民說他是我父親,而且,公路已經把我們壓迫到這條最後的山溝。我已預感到命運將又一次改變。這樣,我克制自己不要再向若爾金木初投去目光,把目光投向一個如此美麗姣好的女子,難免流露出欲求。我艱難地走過了那處麥地。感到那美麗女子的目光傷心地從我背上滑下。

  我已經習慣了與道路、牲口、流水、蜿蜒的山脈、變幻的四季為伴,結識了許多心胸坦誠的漢子,結交了許多憂喜交加的美麗而善良的女子。稍事休息後,又將踏上穿山越嶺的驛路。

  你第一次踏上驛路那種憂懼已經消失,但最初那種激動卻保持著,像第一次在那個轉運站上一樣。

  那天陰雨綿綿。一條水毯披在肩頭,我看護著牲口。我斜跨在木橋濕潤膩滑的欄杆上。低頭看到一個女人撅著屁股捶打一堆衣服。抬頭時,看到傘一樣撐開的鵝掌楸肥厚的葉子綠光閃爍。彙聚在樹葉上的雨水滴落下來,把鬆軟的泥土砸出密密的小坑,馱幫的領頭人奧達臉上也佈滿同樣的暗紅色的圓坑。遠望一條灰白的馱路在山腰的雲霧中蜿蜒,你的腦子裡空空如也。

  橋頭那片空地被牲口和在調頭駛回某縣縣城的汽車糟踐成一片爛泥。被雨水沖刷乾淨的石頭和馬背泛著一種奇異的光亮。你木然聽著牲口的嚼鐵與銅鈴的聲響。

  你感到困惑不解的是麻臉矮子奧達,那麼容易地把你引到這條道路上來。像他的氆氌大氅從草叢中粘走幾粒草籽一樣,你十三歲,穿著奧達用一塊汽車篷布做成的坎肩。緊盯著洗衣的女人撅起的屁股,那有節律地顫動引你想入非非。她那被細雨淋濕的耳廓蒼白得令人心悸。她終於站起身來,你這才發現她竟是一個將近臨產的孕婦。你才十三歲。你對你身上最初的衝動感到噁心。

  你像別人那樣罵自己。達芝布感到非常解恨,就像不斷吮吸順著頭髮、臉腮流下的雨水就能沖淡心中的煩惱一樣。

  奧達終於出現在橋頭,對你晃動一隻磨光了漆的舊水壺。他已在其中灌滿了燒酒。在以後漫長的生活中,你終於學會了不在這種情況下感到驚訝,因為他總能在需要什麼東西的時候找到這種東西。

  他再舉舉水壺,蜷縮在木房檐下的兩個馱腳漢也起身了。穹達把那串烏木佛珠繞上手腕,搶先奪過酒壺。他伸出舌頭把鬍鬚上的酒滴舔進口中,說:「啊,好,等一晴了,我要替小夥子觀觀星象。」

  瘦長身子的阿措總是佝僂著腰背,偶爾一挺直,步伐便顯得搖搖晃晃。他未曾接過酒壺就說:「多謝啦、多謝啦。」阿措那低三下四的樣子使你大模大樣地舉起手,踮起腳來才拍到阿措肩膀。你那大模大樣在長者肩上妄自拍動的手,被奧達不客氣地拉下來。

  「你環不到時候.」他說.這就輪到阿措抬手來拍拍你的肩頭,他抬起的那只大手青筋畢露。

  你窘得想哭。

  那是1968年秋天,你十三歲,現在你已經三十歲了。

  2

  那封信和寫有外文的封套一起對折著深藏在貼身的衣袋裡。

  我端坐在山脊上,看著夕陽把我的身影直投射到河灘中央。

  我想像我用馬靴敲打麂皮鞣制的靴筒,不顧會踐踏倒多少麥苗,走到鋤草的若爾金木初面前,深吻她那勾人心魄的頸窩。只要她回報一個同樣的吻,我就把這封信撕成碎屑,迎風撒開。

  那天路上遇到的半月一趟的郵差交給我那封信。

  那陣子我們正在侍弄兩匹被肚帶磨破了皮肉的牲口。

  奧達轉過臉來,我假裝沒有看出他眼中的詢問,把沒來得及看完的信塞進口袋。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想回想一下信中的內容都不能夠,腦子像一隻翻過的牛胃,連一根草屑也抓不出來。手卻仍能熟練地塗抹藥水。塗完了,我注意到一抹晚雲特別紅豔,而整個長天因而顯得特別空蕩。奧達拍拍牲口背說:「去吧。」

  我倆目送那兩匹疲憊的馱馬消失在灌木叢中。這一夜,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壓抑的氣氛感染了兩個夥伴。阿措的額頭上這時更堆滿了皺紋,眼中卻閃動著晶晶的亮光。平時,他的眼珠像綿羊眼睛一樣灰暗,只有擔心什麼事情時,才這樣難以抑制地興奮。

  穹達大則煞有介事地仰起臉。一次又一次從我們露宿的杉樹底下仰觀天河。他說:「啊,啊……」這時要是有誰瞟他一眼,他就會馬上說:「這事該觀觀星象了!」若是沒人理會,他也只好作罷。十幾年過去,這個做過幾年小和尚的傢伙總是這樣,但叫人不禁要可憐的是:我們從來沒見過有人求他以星象蔔算任何一件事情。

  我把手伸進懷中,想把那信掏出來念給同伴們聽。

  「我說……」我好容易才掀動了被唾液粘連的嘴唇。夜色也像一團鮮嫩的奶酪顫動了。

  阿措卻誤解了。他急忙打斷我:「還是別說公路的事吧。」

  十幾年來,我們在岷江上游各條支流的崇山峻嶺間被四處無情伸延的公路所苦。我們不得不離開一個個貨源豐富、氣候適宜的地區,向人煙稀少而貧瘠的地區轉移。眼下,整個岷山據說還有三支專事運輸的馬隊。各自佔據著最後一條山溝。我們這條長不到三百里的山溝已住進了公路勘探隊,這就等於宣告:三五年後,我們這支以奧達為名字的馬隊就將消亡了。

  奧達脫下靴子,說:「睡吧。」

  「睡。」穹達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