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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山的雪光(8)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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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小路隱約在雪中,依他目測,通到山口也不過七八裡路程。鏡中映出他歪扭的面孔,不知是光學原理還是自己的憤怒使然。 現在,他已經跑了一百八十公里,還要在山中跑同樣的路程才能進入草原。眼下是十一點四十分,也就是說,走走停停,無意中他已耽誤了一個小時,按計劃,這時,他應該越過這山到了山腳那有三家加油站和四家飯館的小鎮了。飯館中一個姑娘和他師傅相好一陣就嫁給了本地一個農民。那個人用她的錢酗酒,卻又為以前的事情把她揍得很慘。那次,師傅把車開過鎮口才停下,掏出五十塊錢要他去交給銀花。銀花是那個女人的名字。 他把錢塞到銀花手中時,那漢子背倚門框獰笑起來:「哈,哈哈!」銀花一鬆手,那幾張紙幣被風揚起,越過了屋頂。風在空曠的河流上空尖嘯。銀花幾乎是毫無知覺地接受了男人的兩記耳光。 雍宗咬牙切齒罵了一聲:「雜種。」「你罵我雜種。」那漢子的拳頭砰一聲落在他臉上。他不敢還手。那漢子的面孔太猙獰了。 「你罵我是雜種?」「雜種。」他吐出一口血水說。 他坐進駕駛台時,摸著青腫的半邊臉腮,又罵了一聲:「雜種。」「你罵誰?」師傅停下車,問。 「你。」「再罵一句。」「雜種,狗雜種。」師傅和他惡狠狠對視一陣。掀開車門,在水箱上忙活一陣,上車時把一張滾燙的毛巾扔在他手上說:「敷住傷處。」 車子穿過滾滾塵土。 雍宗把車速降到一擋,不斷摁動喇叭,穿行在一大群一步一長跪的朝聖者中間。他們身上沾滿泥水,那些老者的面孔更像一段段糟朽的木頭。使人難以理喻的是:他們的眼中卻閃爍著如此堅定如此明亮的光芒。 那兩人抄他所指引的小路已先他趕到山口,正和一個中年漢子坐在雪地上攀談。雍宗打開車門,一隻腳落在踏板上,探身車外緩緩向前行駛。 「上車吧!老鄉們鄉親們,現在朝佛的人都坐汽車去拉薩!」一個老太婆拉住了車:「魔鬼也不能誘惑我們,而你不是魔鬼。連魔鬼你都不是,小夥子。你走吧。我們去我們的東方海螺神山。」她臉上出現似笑非笑的難解神情,「我看你也是藏族人,那雪峰上呈現過的金色海螺也屬你,屬你。」「東方海螺神山?那你們往日落方向走?」「你是白癡,孩子,你有你的東方,我們有我們的東方。你怎麼知道這樣就不能到達東方。」他答不上話,啟動了車再往前走。不幾步又停了下來。緊緊注視一個姑娘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到她尖叫起來:「滾開,別像條餓狗。」她把手掌合在胸前,「求求你趕緊走開,不然我會詛咒你滾下山谷。」倒是她被自己吐出的惡毒驚呆了。 雍宗卻嘻嘻地笑了。 他說:「喜歡我嗎?」姑娘趕緊合攏雙目,長跪下地。 長長跪拜的人們從他身邊一一超前而去。每人臉上的神情卻凝固了,恍若泥塑石刻。一時間,使他覺得世界顯得奧義繁雜,難分難解。積雪反射的陽光異常強烈。男人們大多都戴著墨鏡。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進駐部隊帶布罩的綠色風鏡,到最新潮的港式太陽鏡和變色鏡,仿佛是一次墨鏡歷史回顧展覽。女人們沒有眼鏡,臉腮上掛滿被強光刺激後不盡的淚水。 積雪融化後露出下面髒汙的陳年積雪,融雪水混濁無比。 汽車發動不起來了。 鼓搗許久,車子仍然發動不起來。刺鼻的汽油味彌漫開去。經過車旁的人們,有的用皮袍袖掩住口鼻,有的卻貪婪地呼吸這奇異的芬芳。 朝拜隊伍中的那中年漢子和剛才那兩人一齊向他走來。 「你說那山崖上真的出現過海螺的形狀?」「還有聲音。」「老輩人這樣說。」「你見過嗎?」「我第一次去,這不還在半道上。」「你去拉薩嗎?」「太大的願可不敢隨便許下。」這漢子拍拍雍宗的肩膀,「看看你的火花塞吧。」果然,火花塞被汽油悶住了。這都是他時時停車,發動機轉速太低燃燒不好的緣故。他用棉紗把多餘的油吸幹,車子果然就發動了。 「汽油標號太低,高山上不要有事無事老停車熄火,夥計。」那漢子說。 他規規矩矩地答應了,隨口說道:「你們搭我的車吧,不然今天你們到不了山下。」「山上山下都有天有地。」那漢子又轉身對那兩人說:「我以前在部隊開了六年汽車。我們河北人連長凶得很。後來我翻車死人,在軍事法庭上判了刑。」他吃力地吭哧一笑。 「那你還信佛?」「一部落人都信,我能不信?我們到那山下還有二十三天,剛趕上六月六的廟會。那裡就可以喝酒,女人們也可以打扮漂亮了。」漢子把墨鏡從額頭上拉下來,返身加入了朝聖者的行列。 剩下三人站在空蕩蕩的路上吸煙。 「盲從。」一人扔掉煙蒂說。 「不那麼簡單。」「你總那麼冷靜。」「以往我的詩作中就太少這種冷靜了。你看這莽莽群山的緘默。」雍宗真誠地說:「請上車我們一起走吧。」「謝謝,我們不能坐車。」「暈車?」「不,我們徒步旅行考察。考察民情風俗,研究文化。」「我不懂。」「我們是作家。」「我們想當作家。」「哦……」兩人同時和他握手。 再見。再見。 再見。 卡車又往前行駛了。並越過了那些朝聖者,那些人在鏡中變成細細的一長串黑點。一抹陽光閃爍一陣,那些人就從鏡底消失了。 他感到心中茫然若失。 前面一列列無盡頭的白色群峰,像一群群昂首奮蹄的奔馬,撲面而來。又從倒車鏡中飛速地向後堆疊,堆疊,又複消失。 他的內心也如這鏡子一樣,許多感觸交融其中,又落入一個無底的空洞。那些白色群山成為活的奔馬,奔湧而來,奔湧而來。他加大油門迎向那些奔馬,結果觸發了一次小小的雪崩。他的感覺是那些奔馬的鐵蹄發出金屬特有的聲響,它們白色的鬃毛遮住了他的眼瞼。 年年五月,在峽口都可以聽到山裡傳來雪崩和車禍的消息。這次的消息是說一個年輕司機搭乘了兩位女客,一位還是城裡的暗娼,路上過於張狂,致使卡車撞上雪牆,因而觸發了那次雪崩。也有人說,駕駛室裡悶死的只有司機而沒有什麼女人。因為駕駛員是一個拼命撈錢的六十歲的老頭。傳說中只有一點一致:卡車上原裝的收錄機能自動翻帶,所以,三天后人們還聽到雪地裡傳出歌曲的聲音。那盤磁帶也很特殊,兩面十四支歌,每支都是美國歌名叫《山鷹》,只是演唱者不同而已。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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