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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裡的銀匠(3)


  又過了許多日子,終於走到了土司的轄地。銀匠就請每一個碰到的人捎話;叫他們告訴新土司,那個當年因為不能做銀匠而逃亡的人回來了。他願意在通向土司官寨的路上任何一個地方死去。如果可以選擇死法,那他不願意挨黑槍,他是有名氣的,所以,他要體面地,像所有有名聲的人都要那樣。少土司聽了,笑笑說:「告訴他,我們不要他的性命,只要他的手藝和名聲。」

  這話很快就傳到了銀匠的耳朵裡。但他一回到這塊土地上就變得那么驕傲,嘴上還是說,我為什么要給他家打造銀器呢。誰都知道他是因為土司不叫他學習銀匠的學藝才憤而逃亡的。土司沒有打死他,他自然就欠下了土司的什么。現在他回來了,成了一個聲名遠揚的銀匠。現在,他回來還債來了。欠下一條命,就還一條命,不用他的手藝作為抵押。人們都說,以前那個釘馬掌的娃娃是個男子漢呢。銀匠也感到自己是一個英雄了,他是一個慷慨赴死的英雄。他驕傲的頭就高高地抬了起來。每到一個地方,人們也都把他當成個了不起的人物,為他奉上最好的食物。這天,在路上過夜時,人們為他準備了姑娘,他也欣然接受了。事後,那姑娘問他,聽說你是不喜歡女人的。他說是的,他現在這樣也無非是因為自己活不長了,所以,任何一個女人都傷害不了他了,那姑娘就告訴他說,那個傷害了他的女人已經死了。銀匠就深深地歎了口氣。那姑娘也歎了口氣說,你為什么不早點回來呢。你早點回來的話我就還是個處女,你就是我的第一個男人這話叫銀匠有些心痛。他問,誰是你的第一個。姑娘就格格地笑了,說,像我這樣漂亮的女子,在這塊土地上,除了少土司,還有誰能輕易得到呢。不信的話,你在別的女人那裡也可以證明、這句話叫他一夜沒有睡好。從此,他向路上碰到的每一個有姿色的女人求歡。直到望見土司那雄偉官寨的地方,也沒有碰上一個少土司沒有享用過的女子。現在,他對那個少年時代的遊戲裡曾經把他當馬騎過的人已經是滿腔仇恨了。

  他在心裡暗暗發誓,決不為這家土司做一件銀器,就是死也不做。他伸出雙手說,手啊,沒有人我可以辜負,就讓我辜負你吧。於是,就甩開一條長腿迎風走下了山崗。

  少土司這一天正在籌劃他作為新的統治者,要做些什么有別于老土司的事情。他說,當初,那個天生就是銀匠的人要求一個自由民的身份,就該給他。他對管家說,死守著老規矩是不行的。以後,對這樣有天分的人,都可以向我提出請求。管家笑笑說,這樣的人,好幾百年才出一個呢。崗樓上守望的入就在這時進來報告,銀匠到了。少土司就領著管家、妻妾、下人好大一群登上平臺。只見那人甩手甩腳地下了山崗正往這裡走來。到了樓下,那緊閉的大門前,他只好站住了。太陽正在西下,他就被高高在上的那一群人的身影籠罩住了。

  他只好仰起臉來大聲說:「少爺,我回來了!」

  管家說:「你在外遊歷多年,閱歷沒有告訴你現在該改口叫老爺了嗎?」

  銀匠說:「正因為如此,我知道自己欠著土司家一條命,我來歸還了。」

  少土司揮揮手說:「好啊,你以前欠我父親的,到我這裡就一筆勾銷了。」

  少土司又大聲說:「我的話說在這亮晃晃的太陽底下,你從今天起就是真正的一個自由民了!」

  寨門在他面前隆隆地打開。少土司說:「銀匠,請進來!」

  銀匠就進去站在了院子中間。滿地光潔的石板明晃晃地刺得他睜不開雙眼。他只聽到少土司踩著鴿子一樣咕咕叫的皮靴到了他的面前。少土司說,你儘管隨便走動好了,地上是石頭不是銀子,就是一地銀子你也不要怕下腳呀!銀匠就說,世上哪會有那么多的銀子。少土司說,有很多世上並不缺少的東西有什么意思呢。你也不要提以前那些事情了。既然你這樣的銀匠幾百年才出一個,我當然要找很多的銀子來叫你施展才華。他又歎口氣說:「本來,我當了這個土司覺得沒意思透了。以前的那么多土司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叫我不知道再幹什么才好。你一回來就好了,我就到處去找銀子讓你顯示手藝,讓我成為歷史上打造銀器最多的土司吧。」

  銀匠聽見自己說:「你們家有足夠的銀子,我看你還是給我當學徒吧。」

  管家上來就給了他一個嘴巴。

  少土司卻靜靜地說:「你剛一進我的領地就說你想死,可我們歷來喜歡有才華的人,才不跟你計較,莫不是你並沒有什么手藝?」

  一縷鮮血就從銀匠達澤的口角流了下來。

  少土司又說:「就算你是一個假銀匠我也不會殺你的。」說完就上樓去了。少土司又大聲說,「把我給銀匠準備的宴席賞給下人們吧。」

  驕傲的銀匠就對著空蕩蕩的院子說,這侮辱不了我,我就是不給土司家打造什么東西。我要在這裡為藏民打造出從未有過的精美的銀器,我只要人們記得我達澤的名字就行了。銀匠在一個岩洞裡住了下來。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達澤已經帶著他的銀匠家什走在大路上了。他願意為土司的屬民們無償地打造銀器。但是人們都對他攤攤雙手說,我們肯定想要有漂亮的銀器,可我們確實沒有銀子。銀匠帶著絕望的心情找遺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入:奴隸,百姓,喇嘛,頭人。他幾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對那些人說,讓我給你們打造一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銀器吧。那些人都對他木然地搖頭,那情形好象他們不但不知道這世界上有著精美絕倫的東西,而且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了似的。最後,他對人說,看看我這雙手吧,難道它會糟踏了你們的那些白銀嗎。可惜銀匠手中沒有銀子,他先把這只更加修長的手畫在泥地上,就匆匆忙忙跑到樹林裡去採集松脂。松脂是銀匠們常用的一種東西,雕樓銀器時作為襯底。現在,他要把手的圖案先刻畫在軟軟的松脂上。他找到了一塊,正要往樹上攀爬,就聽見看山狗尖銳地叫了起來,接著一聲槍響,那塊新鮮的松脂就在眼前進散了。銀匠也從樹上跌了下來,一支槍管冷冷地頂在了他的後腦上。他想土司終於下手了,一閉上眼睛,竟然就嗅到了那么多的花草的芬芳,而那銀匠們必用的松脂的香味壓過了所有的芬芳在林問飄蕩。達澤這才知道自己不僅長了一雙銀匠的手,還長著一隻銀匠的鼻子呢。他甩下兩顆大願未了的眼淚,說,你們開槍吧。守休人卻說:「天哪,是我們的銀匠呀!我怎么會對你開槍呢。雖然你闖進了土司家的神樹林,但土司都不肯殺你,我也不會殺你的。」銀匠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忘形又叫自己欠下了土司家一條性命。人說狗有三條命,貓有七條命,但銀匠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有兩條性命的。神樹也就是寄魂樹和寄命樹,傷害神樹是一種人人詛咒的行為。銀匠說:求求你,把我綁起來吧,把我帶到土司那裡去吧。「守林人就把他綁起來,狗一樣牽著到土司官寨去了;這是初春時節,正是春意綿綿使人倦怠的時候,官寨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睡去了。守林人把他綁在一根柱子上就離開了,說等少土司醒了你自己通報吧,你把他家六世祖太太的寄魂樹傷了。當守林人的身影消失在融融的春日中間,銀匠突然嗅到高牆外傳來了細細的蘋果花香,這才警覺到又是一年春天了。想到他走過的那么多美麗的地方,那些叫人心曠神怕的景色,他想,達澤你是不該回到這個地方來的。回來是為了還土司一條性命,想不到一條沒有還反倒又欠下了十條。守林人綁人是訓練有素的;一個死扣結在脖子上,使他只能昂著頭保持他平常那驕傲的姿勢。銀匠確實想在土司出現時表現得謙恭一些,但他一低頭,舌頭就給勒得從口裡吐了出來;這樣,他完全就是一條在驕陽下喘息的狗的樣子了。這可不是他願意的。於是,銀匠的頭又驕傲地昂了起來。他看到午睡後的人們起來了,在一層層樓面的回廊上穿行,人人都裝作沒有看見他給綁在那裡的樣子。下人們不斷地在土司房中進進出出。銀匠就知道土司其實已經知道自己給綁在這裡了。為了壓抑住心中的憤怒,他就去想,自己根據雙手畫在泥地上的那個微記肯定已經曬乾,而且叫風抹平了。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銀匠求從面前走過的每一個人替他通報一聲,那上面仍然沒有反應。銀匠就哭了,哭了之後,就開始高聲叫駡。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銀匠又哭,又罵。這下上上下下的人都說,這個人已經瘋了。銀匠也聽到自己腦子裡尖利的聲音在嗚叫,他也相信自己可能瘋了。少土司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高高的樓上,問:「你們這些人,把我們的銀匠怎么了?」沒有一個人回答。少土司又問:「銀匠你怎么了?」

  銀匠就說:「我瘋了。」

  少土司說:「我看你是有點瘋了。你傷了我祖先的寄魂樹,你看怎么辦吧。」

  「我知道這是死罪。」

  「這是你又一次犯下死罪了,可你又沒有兩條性命。」

  少土司就說:「把這個瘋子放了。」

  果然就鬆綁,就趕他出門。他就拉住了門框大叫:「我不是瘋子,我是銀匠!」

  大門還是在他面前畦田哪關上了,只有大門上包著門環的虎頭對著他齜牙咧嘴。從此開始,人們都不再把他當成一個銀匠了。起初,人們不給銀子叫他加工,完全是因為土司的命令。現在,人們是一致認為他不是個銀匠了;土司一次又一次赦免了他;可他逢人就說:「土司家門上那對銀子虎頭是多么難看啊!」

  「那你就做一對好看的吧。」

  可他卻說:「我餓。」可人們給他的不再是好的吃食了。他就提醒人們說,我是銀匠。人們就說,你不過是一個瘋子。你跟命運作對,把自己弄成了一個瘋子。而少土司卻十分輕易就獲得了好的名聲,人們都說,看我們的土司是多么善良啊,新土司的胸懷是多么寬廣。少土司則對他的手下人說,銀匠以為做人有一雙巧手就行了,他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做一個人還要有一個聰明的腦子。少土司說,這下他恐伯真地要成為一個瘋子了,如果他知道其實是鬥不過我的話。這時,月』光裡傳來了銀匠敲打白銀的聲音:叮咣!叮咣!叮咣!那聲音是那么地動聽,就像是在天上那輪滿月裡回蕩一樣。循聲找去的人們發現他是在土司家門前那一對虎頭上敲打。月光也照不進那個幽深的門洞,他卻在那裡叮叮咣咣地敲打。下人們拿了傢伙就要衝上去,但都給少土司攔住了。少土司說:「你是向人們證明你不是瘋子,而是一個好銀匠嗎?」

  銀匠也不出來答話。

  少土司又說:「嗨!我叫人給你打個火把吧。」

  銀匠這才說:「你準備刀子吧,我馬上就完,這最後幾下,就那么幾根鬍鬚,不用你等多久,我只要人們相信我確實是一個銀匠。當然我也瘋了,不然怎么敢跟你們作對呢。」

  少土司說:「我幹什么要殺你,你不是知錯了嗎?你不是已經在為你的主子幹活了嗎?我還要叫人賞賜你呢。」

  這一來,人們就有些弄不清楚,少土司和銀匠哪個更有道理了,因為這兩個人說的都有道理。但人們都感到了,這兩個都很正確的人,還在拼命要證明白已是更加有道理的一方。這有什么必要呢?人們問,這有什么必要呢?證明了道理在自己手上又有什么好處呢?而且就更不要說這種證明方式是多么奇妙了。銀匠幹完活出來不是說,老爺,你付給我工錢吧。而是說,土司你可以殺掉我了。少土司說,因為你證明了你自己是一個銀匠嗎?不,我不會殺你的,我要你繼續替我幹活。銀匠說,不,我不會替你幹的。少土司就從下人手中拿過火把進門洞裡去了。人們都看到,經過了銀匠的修整,門上那一對虎頭顯得比往常生動多了,眼睛裡有了光芒,鬍鬚也似乎隨著呼吸在顫抖。

  少土司笑笑,摸摸自己的鬍子說:「你是一個銀匠,但真的是一個最好的銀匠嗎?」

  銀匠就說:「除去死了的,和那些還沒有學習手藝的。」

  少土司說:「如果這一切得到證明,你就只想光彩地死去是嗎?」

  銀匠就點了點頭。

  少土司說:「好吧。」就帶著一干人要離開了。銀匠突然在背後說:「你一個人怎么把那么多的女人都要過了。」

  少土司也不回頭,哈哈一笑說:「你老去碰那些我用過的女人,說明你的運氣不好。你就要倒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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