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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二十四日

  米塔和安德雷傍晚回羅馬,送他們到火車站,約好不久去羅馬看他們。安德雷說不要在下個月底,因為米塔得了一個翻譯獎,下個月底到南方去領獎。

  年初我得了NONINO獎,同時得獎的還有一個法國歷史學家和一個意大利作家,他們領獎後的感言都非常好,我則說我的這個獎其實應該是米塔的,一定是米塔的譯文好,才促成了十一位評委的決定。這不是客氣。

  朋友木心在回答《中國時報》關於中國作家什麼時候能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一針見血:譯文比原文好,瑞典人比中國人著急的時候。

  米塔今年其實得了兩個獎。

  二十五日

  我可以分辨出誰是威尼斯人,誰不是威尼斯人。威尼斯人走得很快,任何熟悉自己居住地方的人都能飛快地直奔目標,而且通曉近道兒。

  威尼斯人經常會碰到打招呼的人,在一個地方住久了,貓和狗都會摸清你的脾氣。

  我在威尼斯走路的速度開始快了,這不容易,每天經上萬隻鞋底磨過的街石像冰一樣滑。

  街上賣東西的人開始知道我不是日本人了。

  克平從巴黎打電話來,講既然我不能去,那麼他這個週末來威尼斯。

  二十六日

  偏頭痛,左邊,右邊從來不痛。因為右邊不痛,所以更覺得左邊痛。

  曾經去看過西醫,醫生說,偏頭痛是一種幻覺,實際上你的頭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不要擔心,吃一點阿斯匹靈吧。

  我想我自己脖子上的這顆頭痛起來如此具體,不可能是幻覺。於是去看中醫,大夫先號脈,之後看我伸出來的舌頭,說,脈細弦尺弱,腎虛,陰虧,陰陽不調致虛火上升。開幾副藥罷,吃了若是症狀減輕,再來摸一下脈,把藥調整一下。堅持吃,若不過勞,兩個月可以去根兒。

  我去看的這個大夫通西醫,按他的解釋是,頭顱的顳骨處,有一個很小的洞,面部三叉神經通過這個小洞從顱內出來,若這個小洞處的肌肉或三叉神經發炎,就會頭痛。發炎吃消炎藥當然是對的,吃鎮痛藥也可以解決一時的疼痛,但都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根本的問題是為什麼會發炎。

  中醫用陰陽概括人體內的系統關係,陰虛就是系統不調和了。不調和的結果是虛火發出來,導致炎症,例如牙床發炎,俗稱火牙,臉上長痘等等等。一般人認為腎虛是房事過多造成的,其實「腎」在中醫的概念裡是一個系統,任何方面的過勞都可能傷害這個系統,造成「腎」虛。

  我的原因我自己明白,就是每天從半夜寫到院子裡的鳥叫了。你知道鳥在一天的什麼時候開始叫嗎?

  我現在知道威尼斯的鳥什麼時候開始叫。它們在窄巷裡叫,聲音沿著水面可以傳得很遠。聽到鳥叫,我就關上電腦,下樓,走到巷子裡的一座小橋,下面是河水,其實是海水,在威尼斯你永遠可以聞到鹹腥味。威尼斯是一個海島,海是亞德裡亞海。

  橋頭有一盞昏暗了整夜的燈。黎明前的黑暗中,鳥的嗓子還有點啞,它們會像人那樣起床後先咳嗽幾下,清理清理。

  現在它們已經清理好了,所以聲音傳得更遠了。

  威尼斯的水手也是在小巷河中的船上唱歌,唱完了,船裡的遊客和站在橋上的遊客一起拍手,掌聲像歌聲一樣,在小河裡傳得很遠。

  因為偏頭痛,三年前把酒戒了。我曾與朋友說過,如果有一個人突然把煙或酒戒了,千萬不要和他們交朋友,他既然狠心到可以戒煙戒酒,還有什麼不可以做的呢?如今我說過的話在我身上得到報應。

  我的人生就此失去一大境界。

  我的這顆頭痛起來,人會失去平衡,什麼事也不能做,只好躺下,雖然躺著一樣是痛。

  天亮的時候,那個斜鐘塔開始敲起鐘來,好像記記打在我的頭的左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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