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城 > 威尼斯日記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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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 火鳥旅館在火鳥歌劇院的後面,可以聽到人在練聲和器樂的練習聲。威爾第的《弄臣》一百四十一年前就是在這家歌劇院首演的,當時住在這座小樓這間屋子裡的人是不是也能聽到人在練習,例如第三幕中那段四重唱《愛之驕子》?據說那段著名的《女人善變》是秘密準備的,臨場演唱,極為轟動。演出結束後,威尼斯人舉著火把,高唱《女人善變》,穿過小巷,從一個方場遊行到另一個方場。威尼斯的女人們聽到這樣的歌聲,怎麼想呢?也許女人們也在遊行的行列裡高唱女人愛變心。旋律是感受的,不是思考的。猶太人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笑了。其實上帝一思考,人類也會笑,於是老子說「天地不仁」,「不仁」就是不思考。 帕華洛帝在回憶錄裡說他七歲時在公寓裡高唱《女人善變》,女人們都很驚訝並且氣憤。威爾第的《茶花女》也是在火鳥歌劇院首演的,結果失敗。第二年又在這裡演,卻非常成功。 觀眾善變。 唐尼采蒂在威尼斯當過兵。寫成他的第一部歌劇《波洛尼亞的亨利》,一八一八年在威尼斯上演,但不知道是不是在火鳥歌劇院? 華格納一八八三年逝世于威尼斯大運河邊的溫德拉敏宮。買了地圖,一下就查到了。 意大利歌劇中我還喜歡羅西尼的,他的東西像小孩子的生命,奢侈而明亮。又有世俗的吵鬧快樂,好像過節,華麗,其實樸素飽滿。 羅西尼還是意大利歌劇宣敘調的創造者,是他用器樂伴奏改變了莫劄特歌劇中的「朗誦」。有意思的是,羅西尼對歌劇中的器樂的重視,卻使他的《塞米拉米德》在威尼斯的上演不被接受。 住在這樣有名的歌劇院後面,令我很興奮,好像真地與歌劇有什麼特殊關係。其實沒有。 S小姐說可以幫我買票,我卻喜歡看到有好節目,於是去排隊,買到票,等候進場,進去了,找到座位,坐下,看看來往的各種人。樂隊在調音,燈光暗下來,開始了,於是快樂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劇場藝術活動的快樂,包括排隊買票。帕華洛帝一九八六年到北京演出,我和朋友在劇場外轉來轉去,終於買到八十元一張的黑市票,飛奔進去。八十塊錢,三個多月的工資,工資月月發,活生生的帕華洛帝卻不是月月可以聽到的。 五日 威尼斯像舞臺佈景,遊客是臨時演員,我也來充兩個月的角色。 乘1號船沿大運河走了兩次,兩岸華麗的樓房像表情過多的女人。 好文章不必好句子連著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後而來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費力氣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無時無刻不聰明會叫人厭煩。 年初的時候來過威尼斯一天,無處不「驚豔」。回憶會「淨化」,心中已經安靜下來。再來,住下,無窮無盡的細節又無時無刻不在眼中,仍然是「驚豔」,而且是「轟炸」,就像前年伊拉克人遭遇到的。整個意大利就是一種遺產轟炸,每天躺下去,腦袋裡轟轟的,好像睡在米蘭火車站。 這次到威尼斯來,隨手抓了本唐人崔令欽的《教坊記》,閒時解悶。這書開首即寫得好,述了長安、洛陽的教坊位置後,筆下一轉,卻說: 坊南西門外,即苑之東也,其間有頃余水泊,俗謂之月陂,形似偃月,故以名之。 古人最是這閒筆好,令文章一下蕩開。 威尼斯像「賦」,鋪陳雕琢,滿滿蕩蕩的一篇文章。華麗亦可以是一種壓迫。 走去看溫德拉敏宮,天,華格納用了多少錢買下如此豪華的宮殿!看了一眼說明,原來華格納只住在mezzanino,什麼意思?一樓半?建築術語mezzanino是指底樓與二樓之間的那一層,對於我這個四十年來只住平房的人來說,難以展開想像,於是想像力向另外的地方滑去。 mezzo-relievo在建築上指中浮雕,既不是平面,也不是立體,是它們的中間狀態。 音樂術語:mezzoforte,不很響,既不是很響,也不是不響;mezzopiano,不很輕,既不是很輕,也不是不輕;mezzo-soprano,女中音,既不是……也不是…… 華格納在這裡逝世於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三日,既不是三十天的月份,也不是三十一天的月份。他住在「中庸」哪一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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