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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火越來越大,開始有巨大的爆裂聲,熱氣騰升上去,山顫動起來。煙開始逃離火,火星追著煙,上去十多丈,散散亂亂。隊長幾個人圍山跑了一圈回來,喘著氣站下看火。火更大了,轟轟的,地皮抖起來,草房上的草刷刷地響。突然一聲巨響,隨著嘶嘶的哨音,火扭做一團,又猛地散開。大家看時,火中一棵大樹騰空而起,飛到半空,帶起萬千火星,折一個斤斗,又落下來,濺起無數火把,大一些的落下來,小一些的仍舊上升,百十丈處,翻騰良久,緩緩飄下。火已燒到接近山頂,七八裡長的山頂一線,映得如同白晝。我忽然心中一動,回頭向肖疙瘩的草房望去,遠遠見到肖疙瘩一家人蹲在房前。我想了想,就向肖疙瘩的草房走去。場上此時也映得如同自晝,紅紅的令人疑心燙腳。我慢慢走到肖疙瘩一家人前,他們誰也不看我,都靜靜地望山上。我站下來,仰頭望望天空。天空已成紅紫,火星如流星般穿梭著。

  忽然六爪尖聲叫起來:「呀!麂子!麂子!」我急忙向火中用眼搜尋,便見如同白晝的山頂,極小的一隻麂子箭一般沖來沖去,時時騰躍起來,半空中劃一道弧,剛一落地,又扭身箭一樣地跑。隊上的人這時都發現了這只麂子,發一片喊聲,與熱氣一道升上去散開。火將山頂漸漸圍滿,麂子終於不動,慢慢跪了前腿,頭垂下去。大家屏住氣,最後看一眼那麂子,不料那生靈突然將身聳起,頭昂得與脖子成一豎直線,又慢慢將前腿抬起,後腿支在地上,還沒待大家明白,便箭一樣向大火沖去,蹚起一串火星,又高高地一躍,側身掉進火裡,不再出現。大火霎時封了山頂,兩邊的火撞在一起,騰起幾百丈高,須仰視才見。那火的頂端,舔著通紅的天底。我這才明白,我從未真正見過火,也未見過毀滅,更不知新生。

  山上是徹底地沸騰了。數萬棵大樹在火焰中離開大地,升向天空。正以為它們要飛去,卻又緩緩飄下來,在空中互相撞擊著,斷裂開,於是再升起來,升得更高,再飄下來,再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熱氣四面逼來,我的頭髮忽地一下立起,手卻不敢扶它們,生怕它們脆而且碎掉,散到空中去。山如燙傷一般,發出各種怪叫,一個宇宙都驚慌起來。

  忽然,震耳的轟鳴中,我分明聽見有人的話語:「冷。冷啊。回去吧。」看時,六爪的母親慢慢扶著肖疙瘩,肖疙瘩一隻手扶著六爪,三個人緩緩向自己的草房裡去了。我急忙也過去攙扶肖疙瘩,手摸上去,肖疙瘩的肋下急急地抖著,硬硬軟軟,似千斤重,忽又輕不及兩,令人恍惚。

  肖疙瘩在攙扶下,進到屋裡,慢慢躺在床上,外面大火的紅光透過竹笆的縫隙,抖動著在肖疙瘩的身上爬來爬去。我將肖疙瘩的手放上床,打得碎石頭的手掌散著指頭,粉一樣無力,燙燙的如一段熱炭。

  10

  這之後,肖疙瘩便一病不起。我每日去看他,日見其枯縮。原來十分強悍而沉默的一個漢子,現在沉默依舊,強悍卻漸漸消失。我連連勸他不要因為一棵樹而想不開。他慢慢地點頭,一雙失了焦點的眼睛對著草頂,不知究竟在想什麼。六爪不再頑皮,終日幫母親做事,閑了,便默默地翻看殘破了的宋江殺惜的書,來來回回地看,極其認真;或者默默地站在父親身邊,呆呆地看著父親。肖疙瘩只有在兒子面前,才滲出一些笑容,但無話,只靜靜地躺著。

  隊上的人都有些異樣,只李立幾個人仍舊說笑,漸漸有些發顛。隊長也常常去看肖疙瘩,卻默默無言,之後慢慢離去。隊上的老職工常常派了女人與孩子送些食物,也時時自己去,說幾句話,再默默離去。大火燒失了大家的精神,大家又似乎覺得要有個結果,才得寄託。

  半月後,一天,我因病未去出工,身子漸漸有些發冷,便拿了一截木頭坐在草房外面曬太陽。十點鐘的太陽就開始燙人,曬了一會兒,覺得還是回去的好。正轉身要進門裡,就聽見六爪的聲音:「叔叔,我爹叫你去。」回頭一看,六爪用異指勾弄著衣角站在場中。我隨了六爪到他家。一進門,見肖疙瘩斜起上身靠在床上,不覺心中一喜,說:「呀!老肖,好多了嗎?」肖疙瘩揚起手指,示意我坐在床邊。我坐下了,看著肖疙瘩,肖疙瘩仍舊枯縮,極慢地說,沒有喉音:「我求你一件事,你必要答應我。」我趕緊點頭。肖疙瘩停一停,又說:「我有一個戰友,現在四川,在部隊上殘廢了,回家生活苦得很,這自然是我對不住他。我每月寄十五元給他,月月不敢怠慢。現在我不行了——」我心下明白,急忙說:「老肖,你不要著急,我有錢,先寄給他——」肖疙瘩不動,半天才有力氣再說:「不是要你寄錢。我的女人與娃兒不識字,我不行了,要寫一封書信給他,說我最後還是對不起他,請他原諒我先走了——」我呆了,心緊緊一縮,說不出話。肖疙瘩叫六爪過來,讓他從箱裡取出一個信封,黃皮紙,中間一個紅框格。上面有著四川的地址。我仔細收好,點點頭,說:「老肖,你放心,我誤不了事。」轉頭一看,卻噤聲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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