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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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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笑了,說:「總歸是斯文,教起書來有板有眼,我其實哪裡會教?」老黑喝了一小口酒,說:「照你一說,我看確是識字為本。識了字,就好辦。」有人說:「上到初三的學生,字比咱們識得多。可我看咱們用不上,他們將來也未必有用。」來娣說:「這種地方,識了字,能寫信,能讀報,寫得批判稿就行,何必按部就班念好多年?」老黑說:「怕是寫不明白,看不懂呢。我前幾天聽半導體,裡面講什麼是文盲。我告訴你們,識了字,還是文盲,非得讀懂了文章,明白那裡面的許多意思,才不是文盲。」大家都愣了,疑惑起來,說:「這才怪了!掃盲班就是識字班嘛。識了字,就不是文盲了嘛。我們還不都是知識青年?」我想一想,說:「不識字,大約是文字盲,讀不懂,大約是文化盲。老黑聽的這個,有道理,但好像大家都不這麼分著講。」老黑說:「當然了,那廣播是英國的中文台,講得好清楚。」大家笑起來,來娣把手指逼到老黑的眼前,叫:「老黑,你聽敵臺,我去領導那裡揭發你!」老黑也叫起來:「哈,你告嘛!支書還不是聽?國家的事,百姓還不知道,人家馬上就說了。林禿子死在溫都爾汗,支書當天就在耳機子裡聽到了,瘟頭瘟腦地好幾天,不肯相信。中央宣佈了,他還很得意,說什麼早就知道了。其實大家也早知道了,只是不敢說,來娣,你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歌哪裡來的?還不是你每天從敵臺學來的!什麼甲殼蟲,什麼埃巴,什麼雷儂,亂七八糟,你多得很!」來娣夾了一口菜,嚼著說:「中央台不清楚嘛,誰叫咱們在天邊地角呢。告訴你,老黑,中央台就是有雜音,我也每天還是聽。」老黑說:「中央台說了上句,我就能對出下句,那都是套路,我摸得很熟,不消聽。」我笑起來,說:「大約全國人民都很熟。我那個班上的學生,寫作文,社論上的話來得個熟,不用教。你出個慶祝國慶的作文題,他能把去年的十一社論抄來,你還覺得一點兒不過時。」大家都點頭說不錯,老黑說:「大概我也能教書。」我說:「肯定。」 飯菜吃完,都微微有些冒汗。來娣用臉盆將碗筷收拾了拿去洗,桌上的殘餘掃了丟出門外,雞、豬、狗聚來擠吃。大家都站到門外,望望四面大山,舌頭在嘴裡攪來攪去,將餘渣咽淨。我看看忙碌的豬狗,嘴臉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不覺笑了,說:「山中方七日,學校已千年。我還以為過了多少日子呢。」正說著,支書遠遠過來,望見我,將手背在屁股上,笑著問:「回來了?書教得還好?」我說:「挺好。」支書近到眼前,接了老黑遞的煙,點著,蹲下,將煙吐給一隻狗。那狗打了一個噴嚏,搖搖尾巴走開。支書說:「老話說:家有隔夜糧,不當孩子王。學生們可鬧?」我說:「鬧不到哪裡去。」支書說:「聽說你教的是初三,不得了!那小學畢業,在以前就是秀才;初中,就是舉人;高中,大約就是狀元了。舉人不得了,在老輩子,就是不做官,也是地方上的聲望,巴結得很。你教舉人,不得了。」我笑了,說:「你的兒子將來也要念到舉人。」支書臉上放出光來,說:「唉,哪裡有舉人的水平。老輩子的舉人要考呢。現在的學生也不考,隨便就念,到了歲數,回到隊上幹活,識字就得。我那兒子,寫封信給內地老家,三天就回信了,我叫兒子念給我,結結巴巴地他也不懂,我也不懂。」來娣正端了碗筷回來,聽見了,說:「又在說你那封信,也不怕臊人。」支書笑眯眯地不說話,只抽煙。來娣對了我們說:「支書請到我,說叫我看看寫的是什麼。我看來看去不對頭,就問支書:『你是誰的爺公?』支書說: 『我還做不到爺公。』我說:『這是寫給爺公的。』弄來弄去,原來是他兒子寫的那封信退回來了,還假模假式地當收信念。收信地址嘛,寫在了下面,寄信的地址嘛,寫在了上面。狗爬一樣的字,認都認不清;讀來讀去,把舌頭都咬了。」大家都哄笑起來,支書也笑起來,很快活的樣子,說:「唉,說不得,說不得。」我在隊裡轉來轉去,耍了一天,將晚飯吃了,便 要回去。老黑說:「今夜在我這兒睡,明天一早去。」我說:「還是回去吧。回去準備準備,一早上課,從從容容的好。」老黑說也好,便送我上路。我反留住他,說常回來耍,自己一個人慢慢回去。老黑便只送到隊外,搖搖手回去了。 天色正是將晚,卻有紅紅的一條雲在天上傍近山尖。林子中一條土路有些模糊,心想這幾天正是無月,十裡路趕回去,黑了怕有些躊躇,便加快腳步疾走。才走不到好遠,猛然路旁閃出一個人來。我一驚,問:「哪個?」那人先笑了,說:「這麼快走,趕頭刀嗎?」原來是來娣,我放下心,便慢慢走著,說:「好晚了,你怎麼上山了?」來娣說:「咦?你站下。我問你,你走了,怎麼也不跟老娘告別一下?」 我笑了,說:「老嘴老臉的,告別什麼。我常回來。」來娣停了一下,忽然異聲異氣地說:「老杆兒,你說的那個事情可是真的?」~我疑惑了,問:「什麼事?」來娣說:「說你斯文,你倒典覥著臉做貴人,怎麼一天還沒過就忘事?」我望一望天,眼睛移來移去地想,終於想不出。來娣忽然羞澀起來,嗯了一會兒。我從未見來娣如此忸怩過,心頭猛然一撞,臉上熱起來,脖子有些粗,硬將頭低下去。來娣歎了一口氣,說:「唉,你真忘了?你不是說作個曲子嗎?」我頭上的脈管一下縮回去,罵了自己一下,說:「怎麼是我忘了?那是你說的嘛。」來娣說:「別管是誰說的,你覺得怎樣?」我本沒有將這事過心,見來娣認真,就想一想,說:「可以吧。不就是編個歌嗎?你編,我叫我們班上唱。」我又忽然興奮起來,舔一舔嘴,說:「真的,我們搞一個歌,唱起來跟別的歌都不一樣,嘿!好!」來娣也很興奮,說:「走,老娘陪你走一段,我們商量商量看。」我說:「你別總在老子面前稱老娘。老子比你大著呢。」來娣笑了:「好嘛,老子寫詞,老娘編曲。」我說:「詞恐。我寫不來。」來娣說「剛說的,你怎麼就要退了?不行,你寫詞,就這麼定了。」我想一想,說:「那現在也寫不出來。」來娣說:「哪個叫你現在寫?我半路上等你,就是為這個,老黑幾個老以為我只會燒火做飯,老娘要悄悄做出一件事,叫他們服氣。」我看看天幾乎完全黑下來,便說:「行,就這麼定了,你等我的詞。我得走了。」說完便快快向前走去。走不多遠,突然又聽來娣在後面喊:「老杆兒,你看我糊塗的,把正事都忘了!」我停下來轉身望去,來娣的身影急急地移近,只覺一件硬東西杵到我的腹上。我用手抓住,方方的一塊,被來娣的熱手托著。來娣說:「喏,這是字典,你拿去用。」我呆了呆,正要推辭,又感激地說:「好。可你不用嗎?」來娣在暗虛中說:「你用。」我再也想不出什麼話,只好說:「我走了,你回吧。」說罷轉身便走,走不多遠,站下聽聽,回身喊道:「來娣,回吧!」黑暗中靜了一會,有腳步慢慢地響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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