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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擊與人性(2)


  「我和我的同事多瑞斯(DorisZumpe)在這個水槽裡放進一寸到兩寸長的小魚,有二十五種,每種四條,總共一百條。它們的領域分配得很好,幾乎一條也投損失。後來,它們開始活躍起來——如事先預料,開始廝打。

  「現在終於有機會應用計算了。當『真正』的科學家在運用計數與測量時,他會經驗到一種快感,這不是行外人容易瞭解的。毫無疑問,假如我們不用計量——比如我們只是說『豔麗多彩的珊瑚魚幾乎不攻擊其它種的魚,只攻擊自己種類的魚』——雖然我們對族內攻擊的瞭解並沒有因此而減弱,但是,說服力會大大降低。因此我們,更正確地說,是多瑞斯數了它們互咬的次數。結果如下:一百條魚,每種四條,所以每條魚咬自己同類的機會是三比九十六;同類之間與異類之間咬的比例是八十五比十五,而這十五還是多算的,因為這個數目全來自一種處女魚。這種處女魚只待在水槽的洞穴裡,攻擊任何闖入者。後來我們把這一類組刪除,得到的是一個更令人滿意的數字。

  「使得異類相咬的數字增加的第二個原因是,有些個體在水槽裡找不到同類的魚,於是將怒氣發洩到異類的個體身上。我事先預測它們會選擇哪種魚為發洩對象,結果假設的數字和實際的數字相當符合。(先列舉了一些例子說明它們會攻擊與自己體型和色彩相類似的異類之後,勞倫茲接著寫道)除了魚之外,其它的動物也如此。假如沒有同類可以攻擊,它們就選擇那些關係親近或顏色類似的異類為攻擊目標。」

  我們必須要重新認識我們的魚缸裡那些賞心悅目的魚了。勞倫茲並沒有停止刺激我們的心靈,「幾乎每個水族館的管理員都會犯同一種錯誤,在一個大水槽裡放養許多同種類的小魚,期望它們將來有最自然的配偶機會。不久,小魚長大了,水槽變小了,結果,水槽裡只有一對色彩華麗的夫妻愉快地結合,攻擊其它所有的魚。這對夫妻在大水槽裡狂奔,被攻擊者只好帶著破裂的鰭在水面角落遊動。富於同情心的管理員不但同情弱者,同時也同情那位『妻』,因為這時候正是這位妻的產卵期,管理員為它們的後代擔憂。於是,移走被攻擊者,讓這對夫妻佔有整個水槽。他認為自己盡到責任了,但是,幾天後,他發現雌魚浮屍水面,被撕成條狀,而且看不到水槽裡有任何卵或幼魚。

  「這種悲慘事件是可以預料的。我們可以下面兩種方法避免,一種是在水槽裡放進一條同種類的魚,當替罪羊;另一種則較慈悲,在一個大得足以容下兩對魚的水槽裡隔一塊玻璃,隔成一邊一對夫妻,於是每條魚都可以將健康的怒氣,隔著玻璃發洩,通常是雄對雄,雌對雌,沒有一條魚想攻擊自己的同伴。相當有趣的插曲是,當一條雄魚開始粗魯對待它的妻子時,我們可以預料水槽當中的隔離玻璃髒了,不透明了。一旦將隔離玻璃清潔,先前的捉對相撞就又恢復了,每對夫妻則氣氛爽朗。

  「同樣的行為也可以在人類身上看到。我常觀察我守寡的舅媽的行為,這些行為常常是有規律可預測的,她使用女僕,沒有一個超過八個月到十個月的。她總是喜歡新僕人,將新人捧上雲霄,發誓終於找到一個合意的,接下來的幾個月,她的態度逐漸冷淡下來。先是發現小過失,然後是稍大的,在正式雇用期結束時,她發現這個女孩子令人憎恨。經過激烈的爭吵,可憐的女孩毫無商量餘地地被解雇了。舅媽在下一次雇僕人時,會再次更加小心找尋一個完美的天使。

  「我不是有意在取笑我的舅媽。我當戰俘的時候,就在嚴格控制自己的人——包括我自己——身上清楚地觀察到同樣的現象。完全互相依賴的小團體可能互相發洩怒氣,團體裡的分子愈是彼此瞭解,彼此相愛,則受到壓抑的攻擊性就愈危險。據我個人的經驗,在這種情況下,閥限會降到極低而讓怒氣和攻擊行為發洩出來,這時,好朋友的互毆程度是很驚人的。

  「瞭解這種現象的法則,是可以避免導致殺人事件的,但是卻不能減少痛苦。有些人會找到發洩途徑,例如砸毀不太貴重的東西。這樣確有幫助,這種方便的方法常常可以防止攻擊本能的不利後果。領悟不到這種道理的人曾經因此而殺了他的朋友。」

  常說的「無名火」,就最是這個。心理學家所說的暴力傾向,也根源於此。雖然法律是據結果判斷量刑,但「精神異常」是在說對本能毫無控制能力,所以美國總統裡根只好白挨一槍。固定空間裡人居住得愈多,所謂「三代同堂」,愈容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政府的房屋政策關係著社會的暴力犯罪率。

  這樣大的一股力量,讓我們不得不再一次考慮好萊塢影片裡的暴力。觀眾一邊吃著零食,一邊在催眠狀態中將本能中的暴力能量釋出,之後回家睡覺。這類似大禹治水,疏,而不是堵。曹劌在戰術上是擊鼓三通而不攻擊,道理上好像是請對方連看三場暴力電影,將敵方的攻擊能量泄至最底,才容易一舉擊潰。

  勞倫茲提到由於一些學者的研究,「人們才瞭解,實際上中樞神經在反應前並不需要等待刺激——就像電鈴要按開關才響——相反,中樞神經自己就可以產生刺激」。我想,現在小說中所描寫的都是「本能的反應」,很少觸及「本能的自發」。也許我們只學到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於是「反映論」成為創作教條。我還記得很清楚中學生物課講到條件反射時,真的是不厭其細,大家心裡明白,這是一定要考的。

  勞倫茲問道, 「攻擊有何價值?在保護物種作用的壓力下,他們的行為機制和武器變得如此發達,所以我們必須提出達爾文式的問題。

  「那些被雜誌、報紙和電影導入歧途的門外漢,想像著不同的『叢林野獸』之間的關係是血腥的爭鬥,彼此永遠敵對,巨蟒和鱷魚搏鬥。我可以很自信地斷言,這種事在自然環境中不會發生。一種動物消滅了另一種動物,又能得到什麼益處 ?它們絕不會妨礙別人的生存利益。

  「達爾文表示『生存競爭』(the strugleexistence)有時被誤解為不同種類間的競爭。實際上,達爾文所說的競爭和競爭所引起的進化,存在于近親之間。使一個物種消失或轉變成另一種類的因素,是有益的『發明』,這種發明,在遺傳性突變的賭博中,會偶然落在同類分子中的一個或幾個上。這些幸運者的後代逐漸超越其它分子,一直到這些特殊種類只包括那些擁有新『發明』的個體。無論如何,不同類的動物也有類似的鬥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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