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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與魄與鬼及孔子(4)


  屢次被孔子罵的子貢,是孔子的最好的學生。顏回是不是呢?我有點懷疑,儘管《論語》上明明白白記載著孔子的誇獎。

  不過扯遠了,我是說,我喜歡孔子的入世,入得很清晰,有智慧,含幽默,實實在在不標榜。道家則總有點標榜的味道,從古到今,不斷地有人用道家來標榜自己,因為實在是太方便了。我曾在《棋王》裡寫到過一個光頭老者,滿口道禪,捧起人來玄虛得不得了,其實是為遮自己的面子。我在生活中碰到不少這種人,還常常要來拍你的肩膀。汪曾祺先生曾寫過篇文章警惕我不要陷在道家裡,拳拳之心,大概是被光頭老者蒙蔽了。

  不過後世的儒家,實用到主義,當然會非常壓制人的本能意識,尤其是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人。這必然會引起反彈,明清的讀書人於是偏要來談怪力亂神,清代的袁枚,就將自己的一本筆記作品直接名為《子不語》。我們也因此知道其實說什麼不要緊,而是為什麼要這麼說。

  還有篇幅,不妨再看看明清筆記中還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梁恭辰在《池上草堂筆記》裡記了個故事,說衡水縣有個婦人與某甲私通而殺了親夫,死者的侄子告到縣衙門裡去。某甲賄賂驗屍的忤作,當然結果是屍體無傷痕,於是某甲反告死者的侄子誣陷。這個侄子不服,上訴到巡按,巡按就派另一個縣的縣令鄧公去衡水縣複審。鄧公到了衡水縣,查不出證據,搞不出名堂。

  晚上鄧公思來想去,不覺已到三更時分,蠟燭光忽然暗了下來。陰風過後,出現一個鬼魂,跪在桌案前,啜泣不止,似乎在說什麼。

  鄧公當然心裡驚懼,仔細看這個鬼魂,非常像白天查過的那具屍體,鬼魂的右耳洞裡垂下一條白練。

  鄧公忽然省悟,就大聲說: 「我會為你申冤的。」鬼魂磕頭拜謝後就消失了,燭光於是重放光明。

  次日一早,鄧公就找來衡水縣縣令和忤作再去驗屍。衡水縣令笑話鄧公說:「都說鄧公是個書呆子,看來真是這樣。這個人做了十年官,家裡竟沒有積蓄,可知他的才幹如何,像這種明明白白的案子,哪裡是他這樣的人可以辦的!」

  話雖這樣說,可是也不得不去再驗一回屍體。到了停屍房,鄧公命人查驗屍體的右耳。忤作一聽,大驚失色。結果呢,從屍體的右耳中掏出有半斤重的棉絮。

  鄧公對衡水縣縣令說: 「這就是姦夫淫婦的作案手段。」婦人和某甲終於認罪。

  這個故事,中國人很熟悉,包公案,狄公案,三言二拍中都有過,只不過作案的手段有的是耳朵裡釘釘子,有的是鼻子裡釘釘子,還有的是頭頂囟門釘釘子,幾乎世界各國都有這樣的作案手段,我要是個驗屍官,免不了會先在這些經典位置找釘子。

  破案的路徑差不多都是托夢,鬼魂顯形,《哈姆雷特》也是這樣,只不過兇手是往耳朵裡倒毒藥,簡直是比較犯罪學的典型材料。你要是對這則筆記失望的話,不妨來看看紀曉嵐的一則。

  《閱微草堂筆記》裡有一則筆記說總督唐執玉複審一件大案,已經定案了。這一夜唐執玉正在獨坐,就聽到外面有哭泣聲,而且聲音愈來愈近。唐執玉就叫婢女去看看怎麼回事。婢女出去後驚叫,接著是身體倒地的聲音。

  唐執玉打開窗一看,只見一個鬼跪在臺階下面,渾身是血。唐執玉大叫:「哪裡來的鬼東西!」鬼磕頭說:「殺我的人其實是誰誰誰,但是縣官誤判成另一個人,此冤一定要申啊。」唐執玉聽說是這樣,心下明白,就說「我知道了」,鬼也就消失了。

  次日,唐執玉登堂再審該案,傳訊相關人士,發現大家說的死者生前穿的衣服鞋襪,與昨天自己見到的鬼穿的相同,於是主意篤定,改判兇手為鬼說的誰誰誰。原審的縣令不服,唐執玉就是這樣定案了。

  唐執玉手下的一個幕僚想不通,覺得這裡一定有個什麼道理,於是私下請教唐執玉,唐執玉呢,也就說了昨晚所見所聞。幕僚聽了,也沒有說什麼。

  隔了一夜,幕僚又來見唐執玉,問:「你見到的鬼是從哪裡進來的呢?」唐執玉說:「見到時他就已經跪在臺階下了。」幕僚又問:「那你見到他從哪裡消失的呢?」唐執玉說:「翻牆走的。」幕僚說:「鬼應該是一下子就消失的,好像不應該翻牆離開吧。」

  唐執玉和幕僚到鬼翻牆頭的地方去看,牆瓦沒有裂痕,但是因為那天鬼來之前下過雨,結果兩個人看到屋頂上有泥腳印,直連到牆頭外。

  幕僚說: 「恐怕是囚犯買通輕功者裝鬼吧?」

  唐執玉恍然,結果仍按原審縣令的判決定下來,只是諱言其事,也不追究裝鬼的人。

  兩百多年前的那個死囚可算是個心理學家,文化學者,洞悉人文,差一點就成功了。幕僚是個老實的懷疑論者,唐執玉則知錯即改,通情達理,不過唐執玉的諱言其事,也可解作他到底是讀聖賢書出身,語怪力亂神到底有違形象。

  一九九七年五月 上海青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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