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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鄉與蛋白酶(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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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有一個胃,即使不幸成為植物人,也還是有一個胃,否則連植物人也做不成。 玩笑說,中國文化只剩下了個「吃」。如果以為這個「吃」是為了中國人的胃,就錯了。這個「吃」,是為中國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的,所謂「色、香、味」。 嘴巴這一項裡,除了「味覺」,也就是「甜、鹹、酸、辣、辛、苦、膻、腥、麻、鮮」,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口感」,所謂「滑、脆、黏、軟、嫩、涼、燙」。 我當然沒有忘掉「臭」,臭豆腐、臭鹹魚,臭冬瓜,臭蠶豆,之所以沒有寫到「臭」,是我們並非為了「逐其臭」,而是為了品其「鮮」。 說到「鮮」,食遍全世界,我覺得最鮮的還是中國雲南的雞土從菌。用這種菌做湯,其實極危險,因為你會貪鮮,喝到脹死。我懷疑這種菌裡含有什麼物質,能完全麻痹我們腦裡面下視丘中的拒食中樞,所以才會喝到脹死還想喝。 河豚也很鮮美,可是有毒,能置人死命。若到日本,不妨找間餐館(坐下之前切記估計好付款能力),裡面治河豚的廚師一定要是有執照的。我建議你第一次點的時候,點帶微毒的,吃的時候極鮮,吃後身體的感覺有些麻麻的。我再建議你此時趕快做詩,可能你此前沒有做過詩,而且很多著名詩人都還健在,但是,你現在可以做詩了。 中國的「鮮」字,是「魚」和「羊」,一種是腥,一種是膻。我猜「鮮」的意義是漁獵時期定下來的,之後的農業文明,再找到怎樣鮮的食物,例如雞土從菌),都晚了,都不夠「鮮」了,位置已經被魚和羊占住了。 魚中最鮮的,我個人覺得是廣東人說的「龍利」。清蒸,蒸好後加一點蔥絲薑絲,蔥薑絲最好順絲切,否則料味微重,淋清醬油少許,料理好即食,入口即化,滑、嫩、燙,耳根會嗡的一聲,薄淚洇濡,不要即刻用眼睛覓知音,那樣容易被人誤會為含情脈脈,低頭心裡感激就是了。 羊肉為畜肉中最鮮。豬肉濁膩,即使是白切肉;牛肉粗重,即使是輕微生烤的牛排。羊肉乃肉中之健朗君子,吐雅言,髒話裡帶不上羊,可是我們動不動就說蠢豬笨牛;好襟懷,少許鹽煮也好,紅燒也好,煎、炒、爆、燉、涮,都能淋漓盡致。我最喜歡爆和涮,尤其是涮。 涮時選北京人稱的「後腦」,也就是羊脖子上的肉,肥瘦相間,好象有沁色的羊脂玉,用筷子夾入微滾的水中(開水會致肉滯),一頓,再一涮,掛血絲,夾出蘸料,入口即化,嚼是為了肉和料混合,其實不嚼也是可以的。料要芝麻醬(花生醬次之),豆腐乳(紅乳烈,白乳溫),蝦醬(當年產),韭菜花醬(發酵至土綠),辣椒油(滾油略放澆幹辣椒,辣椒入滾油的制法只辣不香),花椒水,白醋(熏醋反而焦鈍),蔥末,芫荽段,以個人口味加減調和,有些人會佐食醃糖蒜。京劇名優馬連良先生生前到館子吃涮羊肉是自己帶調料,是些什麼?怎樣一個調法?不知道,只知道他將羊肉真的只是在水裡一涮就好了,省去了一個「頓」的動作。 涮羊肉,一般鍋底放一些幹鹹海蝦米和幹香菇,我覺得清水加薑片即可。料裡如果放了鹹蝦醬,鍋底不放幹鹹海蝦米也是可以的,否則重複;香菇如果在炭火上炙一下再入湯料,可去土腥味 :薑是鬆懈肌肉纖維的,可以使羊肉更嫩。 蒙古人有一種涮法是將羊肉在白醋裡涮一下,「生涮」。我試過,羊肉過醋就白了,另有一種鮮。這種涮法大概是成吉思汗的騎兵征進時的快餐吧,如果是,可稱「軍涮」。 中國的飲食文化裡,不僅有飽的經驗,亦有餓的經驗。 中國在饑謹上的經驗很豐富,「謹」的意思是蔬菜歉收,「饑」的另有性欲的含義,此處不提。浙江不可謂不富庶,可是浙江菜裡多幹鹹或發黴的貨色,比如蕭山的蘿蔔乾、螺絲菜,杭州、莫干山、天目山一帶的鹹筍乾,義烏的大頭菜,紹興的霉乾菜,上虞的黴千張。浙江明明靠海,但有名的不是鮮魚,奇怪的是鹹魚,比如玉環的鹹帶魚,寧波的鹹蟹,鹹鰻鯗,鹹烏魚蛋,龍頭考,咸黃泥螺。 寧波又有一種鹹冬瓜,吃不慣的人是連聞都不能聞的,味若爛屍,可是愛吃的人覺得非常鮮,還有一種臭莧梗也是如此。紹興則有臭豆。 魯迅先生是浙江人,他懷疑浙江祖上人也許不知遭過多大的災荒,才會傳下這些幹鹹臭食品。我看不是由於饑謹,而是由於戰亂遷徙,因為浙江並非鬧災的省份。中國歷史上多戰亂,亂則人民南逃,長途逃難則食品匱乏,只要能吃,臭了也得吃。要它不壞,最好的辦法是晾乾醃制,隨身也好攜帶。到了安居之地,則將一路吃慣的幹鹹臭保留下來傳下去,大概也有祖宗的警示,好像我們親歷過的「憶苦思甜」。廣東的客家人也是歷代的北方逃難者,他們的食品也是有幹鹹臭的。 中國人在吃上,又可以挖空心思到殘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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