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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〇


  「陛下在臣弟身邊安排人手,時刻關注動向也就罷了,為何還要賜下一張詭異符咒,令臣弟時刻活在惶惑之中,不得安生呢?」

  皇帝只冷冷牽著嘴角的肌肉,露出一個似是笑意又似是怨恨的神情:「朕怎麼聽說……那是龐勳惡靈所化,要尋你報復?」

  李舒白注視著他,聲音沉緩:「陛下處心積慮,令人在臣弟身旁操控這符咒,莫非,就是為了在此時,讓臣弟成為眾人口中惡鬼,又操控鄂王指認,親手殺了我們兄弟?」

  「不!朕……並不想殺了你們。」皇帝聲音乾澀,猶如朽爛的樹根被劈開的啞聲,「朕從小,最羡慕、最嫉妒的,就是你。舒白……你聰明、可愛,受盡父皇寵愛。朕十歲便被丟到了偏窄的鄆王府,而你……你長那麼大了,父皇依然捨不得你出宮,每次我進宮,看見你坐在父皇懷中時,我回去後,都要大哭一場……」

  他面上肌肉扭曲,身體蜷縮,仿佛自己現在還是孩童,還要痛哭失聲。王皇后輕撫他的脊背,低聲叫他:「陛下,切勿太過激動,請紓懷些……」

  「然而朕終於當上了皇帝,一是朕娶了王家的女子;二是……二是朕看起來懦弱無能,比你,好掌控許多……對嗎?王公公?」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王宗實,聲音嘶啞。

  王宗實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下巴繃緊。許久,才向他施了一禮,說:「陛下多心了。」

  「哼……」他也不在乎,只喃喃道,「父皇臨死前,是要傳位給你的,所以,朕登基之後,理應馬上就殺了你……可是,可是朕下手了嗎?朕沒有!朕就想看著你這輩子無聲無息腐爛在夔王府中,讓父皇在天之靈看一看,他寄予厚望的這個孩子,會多麼窩囊地跪伏在朕面前,就這麼過一輩子……哈哈哈……」

  他笑得淒慘,氣息奄奄,到最後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喉口依然在呵呵作響。

  黃梓瑕默然望向李舒白,卻見他只是抿緊雙唇,目光盯著階上的皇帝,一言不發。

  「朕還記得,龐勳之亂,節度使不聽調配,你居然上書請往替朕徵調。好啊……朕就看看你如何調配群狼,最後死得淒慘!朕以為,你會莫名其妙就死在外邊,卻沒想到,你回來了……你意氣風發的日子就此開始,大唐皇室也自此開始氣象一新。就連王宗實,都開始忌憚你,勸我早日收拾了你……朕偏不!朕以為,自己抓住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坐山觀虎鬥,看你們鬥個你死我活,朕便可以坐觀其成,垂拱而治……」

  王宗實冷冷看向李舒白,默然不語。

  王皇后抱住皇帝顫抖不已的手臂,低聲道:「陛下,您切勿太過激動,臣妾還是扶您先到後殿休息吧……」

  皇帝振臂想要拂開她,然而他手臂無力,又如何能甩脫?只有呼哧呼哧地衰弱喘氣,喃喃道:「但朕沒有想殺你……朕用那一個符咒,就是想讓你害怕,讓你恐懼,希望有個東西可以讓朕控制住你……四弟……若是你和其他人一樣,相信命運,相信鬼神,甚至,會因為恐懼而向朕求助,一切,不都好了嗎?」

  李舒白看著皇帝那雙死死盯著自己的昏渙目光,慢慢地抬手朝他行禮,說道:「請陛下恕罪,臣弟此生,不信鬼神。」

  「你,還有一個黃梓瑕,你們看著一個一個預言成真,依然不信邪……」皇帝的手無力地垂在榻上,竭力握拳,卻始終因為力竭而無法屈曲五指,他只能徒勞地瞪著他們,聲音模糊得幾乎聽不見,「四弟,你若是不這麼倔強……若是甘心情願信了命,低下頭……朕何至於,會與你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那麼,七弟呢?」李舒白緩緩問,「七弟對陛下一向敬愛有加,他又妨礙到了陛下什麼,為了對付我,陛下連他都願意捨棄?」

  「朕不願捨棄!」他聲音顫抖,想要嘶吼卻已經沒有力氣,只能一字一字從自己胸口擠出破碎的字句來,「是他三番四次……向朕請求,要捨棄一切,去王摩詰的輞川別業閉門修行……朕怎麼可能答應他?他……是當朝王爺,就算修行,也得在……王府內……」

  「是老奴勸服了陛下,應允鄂王要求,」見他實在已經無力說下去,王宗實便淡淡說道,「當時陛下龍體不豫,正在憂心如何安排夔王殿下。蜀地兩次刺殺不成,反倒搭上了岐樂郡主,夔王殿下您,可令我們感到十分棘手啊。所以我們便在估摸您回京之前,給鄂王服下了魚卵,又安排下種種機關,終於成功讓鄂王答應在天下人面前揭發您的罪行,說起來,也算是著實不易。」

  話已至此,所有一切已坦誠公佈。李舒白長長出了一口氣,看著日光自鏤空雕花窗外斜照進來,殿內陰暗處與明亮處迥異。

  他們站在稀薄的日光之下,而帝后卻坐在最為幽暗之處。殿內的宮燈中,燭火已經相繼殘盡,再無一絲光線站在他們身上,令他們的面目都顯得模糊起來。

  局勢終究還是發展到這一步,血濺含元殿已無可挽回。他直指向李舒白,狠狠提起一口氣說道:「今日殿上,必誅夔王!」

  在這樣的寒日,廣闊而冰冷的大明宮含元殿上,只有微弱的日光透過窗戶,薄薄的,淡淡地鋪了一層淡色陽光。

  李舒白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身邊的黃梓瑕的手。

  越窗照在他們身上的日光雖然熹微,但也總算讓這宮廷裡難得地充滿溫暖氣息。他們攜手看著坐在榻上的帝后,只覺得他們雖然高高在上,卻也龜縮于暗黑之中,可憐可歎。

  李舒白轉過頭,朝著黃梓瑕微微一笑。

  她剛剛一番抽絲剝繭的推理,加上心口重壓的負擔,已經覺得十分疲憊。但他的笑容讓她覺得又有了力量,她與他交纏的手指緊握,綻放出微弱的笑意。

  站在他們不遠處的王蘊,默然將臉轉向一邊,退了半步,右手已經覆上自己腰間攜帶的刀柄。

  事到如今,皇帝也不再遮掩,只看向王皇后,點了一下頭。

  王皇后將手從皇帝背上收回,一直側坐的身子緩緩轉過來,然後抬起雙掌,啪啪拍了兩下。

  空蕩蕩的大殿之內,腳步聲驟起。披堅執銳的御林軍自殿外急沖而入,箭在弦,刀在手,將李舒白與黃梓瑕團團圍住。

  一直站在殿內一言不發的王蘊,率領著幾個下屬向著帝后行禮:「請陛下旨意,如何處置這二人?」

  皇帝喉口呵呵作響,俯視著下方的李舒白良久,聲音低沉而狠戾:「你畢竟是我四弟,我又如何能看著你命喪刀兵?今日……朕與你最後喝一杯酒,以了……兄弟之情。」

  王宗實冷眼望著李舒白,親自捧著酒樽走到他面前,設好兩個酒杯,滿滿斟上。

  李舒白看著他手中託盤之上的兩杯酒,一左一右,金杯之內光點隱隱,看似毫無區別。

  王宗實抬手取了一杯,遞給李舒白,面容上依舊是冰冷陰森的模樣。等李舒白接過那一杯酒,他又親手端起另一杯酒,走上丹陛陳設在龍案之上。

  李舒白舉著那杯酒,垂眼看著微微晃動的酒水許久,才垂眼一笑,說道:「多謝陛下恩典。只不知這杯酒飲下後,陛下要如何處置臣弟?」

  王皇后替榻上的皇帝持起酒杯,向他致意,說道:「夔王請飲了此杯,陛下自會決斷。」

  李舒白看了王宗實一眼,目光又轉向王皇后:「臣弟敬陛下。」

  王皇后見他將杯中酒湊到唇邊,卻不喝下,便坐到皇帝身邊,將酒遞到他的口旁。

  然而皇帝口唇微動,只輕輕捏著她的手腕,艱難說道:「朕……怕是喝不下,還是皇后……」

  王皇后會意,轉頭舉杯示意李舒白,說:「陛下龍體欠安,怕是喝不下此酒,便由本宮代了吧。」

  李舒白舉杯沉吟,丹陛上下,一片寂靜。

  四周刀兵包圍,隔窗而來的日光明晃晃地照在刀尖之上,再反射到他們面容之上,就似無數閃爍不定的鋒芒加身。

  杯酒在手,利刃在身。

  陷入絕境,無處可逃。

  黃梓瑕只覺後背的汗沁出,已經濕了衣裳。她在他身後輕聲道:「王爺,喝完之後,我們立即出宮……或許,還有辦法將魚卵排出。」

  「若是無法排出呢?」他以杯掩口,輕微動唇。

  那麼,他就會變成如禹宣一樣,或者如張行英一樣,或者如鄂王一樣,為偏執邪念所惑,最後走火入魔,至死依然執迷不悟。

  黃梓瑕咬一咬下唇,輕聲說:「無論您變成怎麼樣,梓瑕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李舒白轉頭凝視著她,看著她堅定而澄澈的目光,也看著她眼中的自己。他的身影始終在她的眼眸最深處,不曾波動絲毫。

  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他一手持杯,一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輕聲說:「是嗎?讓你看見那樣的我,我肯定比死了還難受。」

  黃梓瑕一時喉口哽住,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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