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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七


  黃梓瑕應了,從旁邊的小門進去。小門外的幾個侍衛想要阻攔,黃梓瑕抬手示意了一下王宗實那邊的馬車,他們便放行了。

  數日不見,河灣的梅花開得更加燦爛,鮮豔繁盛,灼如雲霞。

  黃梓瑕從林下慢慢走近李舒白所在的小樓,踏上空臨水面的走廊。足音輕響,悠久回蕩。

  就在走到廊下轉彎處,她繞過一樹粲然盛綻的梅花,看見李舒白站在廊下望著她。

  天碧如藍,水清如鏡,水上水下兩片梅花夾岸盛開。整個天地錦緞鋪裝,輕微的風自他們的身邊經過,這些錦繡的花朵便一簇簇起伏抖動著,落下雪也似的片片花瓣來。

  他們隔著一天一地的落花,望著彼此。明明距離上一次見面才數日,卻感覺已經恍如隔世。

  他周身清雅高華的氣質並未被磨損,略顯沉鬱的雙眸與身上遠山紫的鏡花繚綾,如此時霧嵐縈繞,反倒讓他整個人沉澱出一種更內斂的韻味。

  而她瘦減了三分,連日的奔波與煎熬,讓她顯出明顯的蒼白憔悴。春水碧的衣衫穿在身上,卻似弱不勝衣。

  他向她走來,穿過雪片也似的落花,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說:「梓瑕,春日尚早,還須多穿衣服。」

  她沒想到再次見面時,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也只能輕輕「嗯」了一聲,只覺一層水汽已漫上雙眼。

  他以手將她瘦削的肩膀圍住,抱了一會兒。四周水聲潺湲,落花無際。點點花瓣在水上蕩起無數漣漪,一圈還未散去,另一圈又蕩開,弧紋圈圈圓圓,竟不能停息。

  許久,李舒白才輕輕放開她,挽著她的手帶她進屋,說:「你近來奔波勞累,又遭逢種種變故,而我卻在此享受悠閒,不能幫你,真是問心有愧。」

  黃梓瑕搖頭道:「王爺艱難處遠勝於我,我只是……只是胡亂奔波,毫無頭緒,不知從何下手。」

  李舒白微微搖頭而笑,抬手給她斟了一杯茶,遞到手中。他以三指持茶盞,默然凝望著她,低聲問:「你也看到了,如今局勢發展,遠非我所能掌控。若我現在再說一次,讓你離開京城,遠避是非,你可願意嗎?」

  黃梓瑕望著他的手指,這持盞的姿勢,她曾刻骨銘心。碧綠的茶湯與秘色瓷的茶盞,被他三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拈住,在他們初次見面時,她未曾看見他的面容,先從馬車座下的櫃子鏤花縫隙中望見他的手,春水梨花的顏色與姿態。

  那個時候,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一日。

  怎麼也想不到,狼狽不堪被他從座下拖出的她,會有一天與他成為這世間最親近的人,在大廈將傾之時,攜手風雨,不離不棄。

  所以她搖了搖頭,只問:「若我遠離風暴,在風平浪靜處等待,你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不會讓我空等嗎?」

  李舒白深深凝望著她,許久,緩緩搖頭,說:「我不敢保證。」

  她唇角上揚,露出一個雖然艱難、卻無比堅定的微笑,說:「那麼,我還是在這裡吧。至少,能離你近一點。」

  李舒白默然抬手,輕撫著她的鬢髮,說:「其實,我真不想讓風雨侵襲到你。」

  黃梓瑕抬起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低地問:「你知道……張行英的事情了?」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我已經知曉。」

  「那麼,你知道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今日在開遠門城牆上跳樓身亡的事情了嗎?」黃梓瑕又問。

  李舒白眼中波瀾不驚,只淡淡地「嗯」了一聲,說:「聽說他死前痛斥我要顛覆朝廷,看來天下人對我的成見,可能要更深了。」

  黃梓瑕愕然,急問:「此事發生不久,我更是直接從開遠門坐馬車過來的,王爺竟已經知道了?」

  「嗯,我自有消息來源,」李舒白說著,又沉吟片刻,才點頭道,「真是一手好棋。七弟之死令我在朝中無法立足,而張氏父子之死,令黎庶之民完全接受了我惡鬼附身的說法。看來我數年的經營、再大的功勞,在他面前終是不堪一擊。」

  黃梓瑕說道:「天下悠悠眾口,本就容易誘導。他能利用,我們也自然能用,更可作為反擊。」

  李舒白卻只微微一笑,說道:「如此雕蟲小技,查探起來也昭然若揭。除了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附庸和輕信流言的愚民,最大獲益者便會是傳播流言的源頭。所以對方可用,但我們卻絕不可輕易動用。」

  黃梓瑕點頭,又皺眉說道:「然而王爺也該知道,如今各節度使已有異動,我擔心……」

  「振武節度使李泳的事?」李舒白漫不經心,說道,「放心吧,他一介商賈出身,行軍打仗時手下兵將都不歸心,成得了什麼氣候。」

  黃梓瑕看著他的神情,急道:「若聖上因此而歸罪於你,怕各鎮節度使與你又牽連,你又要多擔一份罪責!」

  「已經擔了許多,不在乎再多一份了,」李舒白怕她多思多慮,便轉過了話題,說,「這段時間來,種種事情我都想過,但唯獨想不通的是,那日在翔鸞閣,七弟究竟是如何在我們面前消失的。」

  「他的消失,必有機巧。但,那個身在幕後導演了這一場好戲、令他消失的人,才是關鍵。我相信,那個人必定也是設計了張行英與張父之死的兇手,畢竟,如此同出一轍的手法,實在是令人不能不聯繫到一起。」

  黃梓瑕說著,抬起自己的右手,按住發簪的卷草紋,將裡面的玉簪拔了出來。她以發簪在面前小幾上細細地畫了一條線,然後將自己的手指貼線上的末端,說:「如今我們已經走到了這裡,而一開始溯源而上,應該是從最早的——」

  她的手指回溯到線的起點,定在那裡:「岐樂郡主之死開始。」

  李舒白卻搖了搖頭,說:「不,應該是從四年前,我前往徐州的時候開始。」

  黃梓瑕點頭,但隨即又搖頭,輕聲說:「又或許,是從十多年前,先皇去世的那一日開始。」

  李舒白點頭,她線上的開端輕輕一點:先皇駕崩之日,小紅魚。

  然後,又到第一個刻度:徐州,龐勳之亂,符咒。

  第三個刻度:去年夏末,岐樂郡主之死。

  情勢急轉直下,發生的一切越來越密集。

  第四個刻度:去年冬至,鄂王失蹤。

  第五個刻度:大年初一,鄂王之死。

  第六個刻度:今日,張行英與其父之死。

  而在這些大的事件之外,黃梓瑕又添上無數小事件——

  沐善法師的小紅魚、則天皇帝當年的匕首、張偉益當年受賜的先帝御筆……

  她手握著玉簪,默然看著那條淺淺畫在幾上的線,以及上面越來越密的刻度標記,只是看著,想著那每一點後面代表的事情,便足以讓人不寒而慄。

  李舒白亦垂眼靜靜地看著那條線,看那條線的痕跡,就如一支越來越近的利箭,如今已迫在眉睫。

  他遮住目光的睫毛微微一顫,仿如被無形的箭刺中,忍不住閉上眼停了片刻,才想起一件事,問:「你今日,怎麼進來的?」

  「是王宗實帶我來的,他說,要送我一份大禮。」

  「你我相見,也算大禮嗎?」他抬眼看她。

  黃梓瑕略一思忖,正要說話,李舒白已經抬手止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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