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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走吧,王公公住的地方,離這邊不遠。」

  灰色的天空之中,密佈的彤雲變得越發沉重。王蘊與她各自上馬,向著大明宮以北的建弼宮而去。

  昨日薄雪已融,偏又重被嚴寒凍成冰碴,黃梓瑕自馬上俯身看那拂沙的蹄子,又輕輕揉了揉它的鬃毛,以示安慰。

  王蘊回頭看她,見到她俯頭時鬢髮上沾染了幾點碎冰,又很快融化了,在她的面頰上偶爾閃出一兩點明亮的光。

  他轉頭看著她臉上那點刺目的光,放緩了馬韁繩,與她並排齊驅。明知道自己一抬手便能幫她擦去,可那只手就是無法伸出去。

  他心中暗自湧起一股煩躁鬱悶,自己也不明白為何的,揮鞭催促胯下馬往前疾馳。

  前方建弼宮旁萬木蕭瑟,林中湖畔一帶矮牆迤邐,門口兩株柿子樹,連鎮宅石獸都沒有。王蘊抬手遙指,說:「到了。」

  黃梓瑕還以為王宗實會住在守衛森嚴的高牆大院之中,誰知他所住的地方居然如此簡陋,不由得有些詫異。

  王蘊輕叩門扉,許久才有個少年過來開了門,看見是他,懶懶地說:「這麼早,公公還未起身呢……咦,她是誰?」

  王蘊說道:「她是黃梓瑕。」

  「哦。」他隨口應著,轉身便進去了。過不多久從後院出來,抓了一把松子給王蘊,說:「我們坐這聊會兒天吧,黃姑娘自己進去。」

  「你去吧。」王蘊便朝黃梓瑕點一點頭,與那少年靠在欄杆上,居然真的剝起松子來了。

  黃梓瑕便推開門,向裡面慢慢走去。

  門後廊下,便是一池清水,在這樣的雪天之中,依然青萍碧綠,水上甚至還有稀疏荷葉,一兩枝小小菡萏鑽出水面。

  她踏著水面橫橋,走到荷塘對面的小閣之前,看見站在那裡的王宗實,一身素錦常服,清瘦修長。唯有那一雙眼睛,銳利而陰沉,定在她身上時,讓她悚然而驚,生出一種莫名的畏懼。

  王宗實也不說話,只轉身引她入內,在閣內坐下。

  屋內迎面就是一個巨大的琉璃缸,缸中紅色黑色的魚來來去去,緩慢遊曳著。室外天光照在琉璃與水波、魚鱗之上,四下折射,隱隱波動,使得室內籠罩著一層詭異而美麗的光線。

  地龍溫暖,室內氣息如春,所以王宗實只穿了一身薄錦衣。而黃梓瑕從外面的寒風中進來,頓時覺得一陣發熱。王宗實示意她到屏風後解了外面的狐裘,等她出來時,發現他已在窗下小幾上斟好了兩杯茶,青瓷小盞中兩汪碧水,小爐尚在嫋嫋冒著熱氣。

  她在王宗實面前坐下,向他低頭致意。

  王宗實久在室中,皮膚蒼白得幾近透明。在粼粼的水光之下,更顯出一種異樣光華。黃梓瑕只覺得此人一身陰寒氣息,不敢直視,只能低頭抿著茶水。

  聽到他的聲音,如冰水相激:「夔王可安好?」

  黃梓瑕低聲道:「很好。」

  「呵,」他冷笑一聲,將杯中茶輕輕放在幾上,盯著她問,「然則黃姑娘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黃梓瑕平靜說道:「夔王所飼阿伽什涅,近日頗為不安,所以我私自前來求教王公公,想知道如何安撫已被驚動的小魚?」

  「天氣驟變,雨雪霏霏,魚兒經不起乍暖驟寒,若有變化實屬正常,」他聲音輕緩,只是嗓音冰涼,畢竟帶著一股難以抹除的寒意,「只要,那條魚還乖乖待在水中,沒有縱身躍出,便是平安無事。」

  黃梓瑕的眼前,驟然如疾電閃過,鄂王李潤自翔鸞閣躍下的那一道身影。

  她知道王宗實在朝中耳目眾多,何況昨晚那場慘劇,早已傳遍整個京城,他自然早已知曉。她轉過頭,將目光在琉璃缸上掃過,望著面前水中輕快遊曳的魚兒,輕歎道:「公公明鑒,我只想知道,為何這魚兒明明活得如此自在,卻偏偏要縱身一躍?它不惜性命,又以何故殉身?」

  「我未曾見過夔王的魚,又未曾馴養過它,如何知道其中緣由?」王宗實起身走到魚缸前,以手輕敲琉璃壁。那裡面的魚兒早紛紛聚攏在他的手指之前,看起來便如黑色的灰燼與紅色的血流同時順著他的指尖在流動一般。缸內的魚兒被琉璃扭曲了身影,分明顯出一種模糊的詭異來。

  「再者,夔王的魚,與我又有何干?」

  黃梓瑕朝他微微一笑,說道:「夔王的魚,與公公的魚並無不同。他的魚既已躍出,我想或許公公的魚,也未必會一直乖乖地在魚缸中生活著——畢竟,公公也知道如今天氣不太好,怕是已經變天了。」

  王宗實那雙陰鷙的眼睛,微微眯成一條細線。他眯眼端詳著她,一字一頓,緩緩地問:「然則,你又如何知道,我並不是讓魚兒異常的那詭異天氣呢?」

  「公公護持著這麼多魚,如此龐大的一個家族,我相信您一定會比較傾向於維持原有天氣,而不願有損自身所珍視的魚群,您說……是嗎?」黃梓瑕亦起身走到他身邊,望著水中聚了又散的小魚,唇角揚起一絲輕微的笑意。

  王宗實以手指輕叩琉璃缸,沉吟許久。他抬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黃梓瑕,看見她站在被水光折射後隱隱波動的光線之中,沉靜而明透,如同珠玉溫潤生輝。

  他凝視著她,那慣常的陰寒目光也似乎柔和了一些。他回身在窗前小幾坐下,重又親手給她斟了一盞茶。

  黃梓瑕跪坐在他面前,低頭恭恭敬敬地接過,將茶盞捧在掌心之中。

  王宗實又替自己添了一盞茶,不動聲色說道:「然而,我卻委實不知近日氣候為何如此古怪,更不知道,繼此次突變之後,又會有什麼魚異常,又以什麼方式異常。」

  「就連公公也不知預兆嗎?」黃梓瑕望著他問。

  王蘊追擊刺殺夔王,雖然是機密,但王宗實怎會不知情?

  而王宗實面對著她的追問,卻只微微一笑,在此時的隱隱水波之中,那笑意,也顯得有些詭秘:「就算知道,又有何必要告知你?蘊之已經與你解除婚約,你不再是我們王家的人了。」

  黃梓瑕沉吟許久才說道:「我還以為,如此時勢之下,公公也會擔憂自己的魚兒被殃及。」

  「會,但是我並不想托給一個外人,」他左手端著茶杯,右手支頤,緩緩說,「王家的媳婦,與夔王府宦官,兩相比較,可信賴的程度,可就差太遠了。」

  黃梓瑕默然看著他,並不說話。

  而他端詳著她的神情,那張陰沉的面容之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只是在室內波動的水光之中,略顯扭曲,讓她更覺陰寒。

  「重新考慮與王家的婚約,我便會讓你插手調查此事。」

  黃梓瑕回到夔王府,已經快到午時。

  她牽著那拂沙到馬廄,給它添了草料和豆子,轉頭看見滌惡顛兒顛兒地湊過來蹭那拂沙的脖頸。

  她揉揉滌惡的頭,卻被它兇惡地一把甩開,她頓時有點無語,輕拍了一下它的頭,說:「真是的,咱們也算出生入死了,居然還一點面子都不給我。」

  「它與你可有深仇大恨,怎麼會輕易給你面子?」身後有人說道,「畢竟,你一大早就拉著那拂沙出去了,它正鬱悶呢。」

  黃梓瑕不必回頭,也知道是李舒白。心裡稍微湧上一絲緊張,她轉頭對著他微笑道:「這麼說,還是我對不起它了?」

  李舒白掃了那拂沙身上的泥點一眼,吩咐人將它清洗乾淨,然後又對黃梓瑕說道:「換身衣服,剛好用午膳。」

  黃梓瑕乖乖點頭,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終究還是心虛地解釋說:「早上……我去找了王宗實王公公。」

  「哦,」他平淡地說,「我如今無事一身輕,也該像你一樣出去走走。」

  見他不介意,她才松了一口氣,又說:「我去探了探口風,王公公應該與此事無關。或許,還能成為王爺助力。」

  李舒白頓了一頓,回頭看她,低聲說:「我們兩人,向來不打交道。」

  黃梓瑕以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他望著她清澈的眼,又長出了一口氣,說:「我不想讓你為了我而擔憂。」

  天氣嚴寒,他呵出的白氣在空中飄散,化為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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