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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永生永世。

  他從齊騰的手中拿到了鴆毒,點在了鐲子內部的三個小凹處,將蠟燭滴上,削平,似有若無的三點微黃,完美地融合在羊脂白玉的顏色之中。

  這不祥的鐲子,便就此戴在了她的腕上。

  在聽說黃家有意將她與王蘊的婚事提上日程之時,他與她打賭,誘使她如往常般買了一包砒霜。在雪後梅開的那一日,他看見了她的叔叔和祖母來訪,猜測他們必定是來催促婚事的,於是他在幫她抱過滿懷的梅花之時,捏一捏她手上的鐲子,不動聲色地找到魚眼,用花枝挑開了那一處的蠟。

  她與祖母攜手同去,親親熱熱,笑顏如花。

  他抱著滿懷的梅花,從她家的花園中走出,走過他曾長久凝望的她常住小閣,走過他們初見時的枯殘荷塘,走出郡守府。

  在寂落無人的後巷,他佇立在長空之下。初春的雪風滌蕩他的整個身體,他感覺到寒冷,卻並未移動腳步。

  他只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仰頭看著天空。

  懷中的梅花,順著他無力垂下的雙臂墜落於地。紅色粉色,鮮血與胭脂,俱墮泥濘,暗香隕落。

  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趴在母親冰冷的屍體旁,一動不動。

  他去晴園參加詩會,又是清談又是喝酒,真奇怪,他覺得自己幾乎支撐不住了,卻居然沒有一個人看得出他的異樣。他其實沒有喝醉,他只是再也裝不下去了,於是癲狂地掙脫所有人,回去一動不動地躺下,在自己的宅邸之中,等候著報喪的消息傳來。

  到第二日早上,他的義父母死了,而黃梓瑕,他們說,成為了黃家唯一倖存的人。

  他收拾了她數日前寫給他的情書,前往西川節度府,上交給對黃梓瑕深懷宿怨的范應錫。他的兒子多次被黃梓瑕揭發,因為他竭力救護才倖免於難,而他的侄子正是因為黃梓瑕,流放不毛之地,回歸無期。

  如他所料,接管了川蜀政務的范應錫,不必通過中央便能處置川蜀一切事務,他立即坐實了黃梓瑕毒殺親人之名,並在她出逃之後,上報朝廷,請求四海緝捕毒殺川蜀郡守黃敏兼四位親人的黃梓瑕。

  他心願已了,在奔走籌措,替黃郡守一家修建好墳墓之後,寫了一紙遺書,於墳前自盡。

  二十一 永生永世

  「那封遺書,就是你以為是我自白信的,那第二封信,是嗎?」

  黃梓瑕聲音喑啞,緩緩問。

  禹宣閉上眼,用力點一點頭,說道:「是。我本以為自己已經必死,誰知卻被齊騰救回,他勸我既然已經除掉黃郡守,便為範節度所用,必將前途無限,我拒絕了他,只想就此而去。而後,我陷入昏沉,再度醒來,已經忘卻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惡行。也許是我的潛意識要保護自己,於是我不停地說服自己,一切都是你做的,證據確鑿——我越來越固執地認為你殺了父母,甚至覺得自己曾親眼見到你手握砒霜,還比如……」

  他咬牙,慢慢地,艱難無比地說:「我回到家中,看到放在我桌上的遺書。那裡面的內容,讓我以為,寫的是你。」

  十數年教養,一夕間波瀾,滿門孤身,一手鮮血。所愛非人,種種孽緣……

  是他,也是她。

  一樣的人生,同樣的際遇,輪回迴圈,如那玉鐲上兩條小魚,相互銜著彼此的尾巴,糾纏往復,永難分離。

  「我忘卻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分不出這是你寫給我的,還是我寫給你的。卻沒想到,我們都是學衛夫人的小楷,我一直偷偷幫你抄書,模仿慣了你的字,連那個錯別字都一模一樣了……」

  他的聲音,嘶啞哽咽,與平時那種清越溫柔,已經迥異。他慢慢地站起來,那一雙蒙著薄薄水汽的眼睛,凝望著她。

  他蒼白的面容如同冰雪,白色肌膚上唯有兩點黑色的眼眸,一痕淡青的唇色。就像是描繪於粉壁上的人物,徒具了完美無缺的線條形狀,卻失卻所有的顏色,沒有任何活人氣息。

  他那一雙眼睛深深凝視著她,就像多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跪在她的面前幫她撿拾菡萏時,抬頭看她,迷了雙眼。

  那時擦過他們耳畔的蜻蜓都已死去,所有荷花都已不復存在,唯有這一雙眼睛,這眼中含著的一切,永不改變。

  時光這麼成全,讓淪落的乞兒變成傾絕天下的男子,讓天真無邪的她變成驚才絕豔的少女。

  命運如此殘酷,讓這一生一世之中的兩個人,成為互相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成為彼此命裡最大的仇敵。

  「阿瑕……」他輕輕說著,向她伸出手。

  旁邊的李舒白和王蘊,雖然知道黃梓瑕的身份,但周子秦等人卻一概不知,見他忽然叫楊崇古為「阿瑕」,都是詫異無比。

  而黃梓瑕站在他的面前,一動不動,沒有抬手去碰他伸過來的手。

  他那蒼白無比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輕聲說:「是,我永遠也……觸碰不到你了。」

  禹宣死于那日淩晨。

  因為是要犯,所以在押解入獄的時候,獄卒先押他回家中收拾東西,再過來收監。

  他已經記起了一切,自然也記得自己藏鴆毒的地方。他不動聲色地便取出吃掉了,又默然跟著獄卒們到監獄裡去,仿若無事。

  他坐在黑暗的監牢之中,等待著黃梓瑕父母一樣的死法,靜靜地,感受這無藥可解的劇毒侵蝕自己的身體。

  萬千亂刃在他的腹中直刺,五臟六腑攪成一團,痛到了極處,連手指頭也無法動彈,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但也只是一瞬間,便什麼意識也沒有了。死亡降臨到他的身上,如同暖意融融的那年春水,又如柔軟綿綿的當初雪花。在眼前的血紅之中,他蜷縮在牢獄之中,茫然抬頭,看見眼前的幻影。

  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見的,恣意而驕傲的花。

  明月透過狹小的鐵窗照在他微笑慘澹的面容上,也透過鏤雕五蝠的窗櫺照在黃梓瑕的身上。

  半年來的奔波疲憊已經卸下,所有日夜繃緊的神經也已經鬆弛。她睡在窗下,平靜而舒緩,鼻息輕微。

  她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她看見自己的父母和兄長、叔叔和祖母。他們在桂花樹下,喝著桂花酒,笑著朝她招手。

  她提起裙角,踏著碧綠如青絲的茸茸草尖奔向他們。

  日光明燦,金色明亮。一粒粒的桂花落在他們一家人的身上、頭上,也在桌上鋪了一層。濃稠如蜜的甜香在他們的周身縈繞,就像是一個緩緩轉動的漩渦,她在裡面望著家人們的笑容,有些暈眩,又覺得從未這樣開心快樂過。

  她有點詫異地想,還沒有喝桂花酒呢,怎麼就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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