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簪中錄 | 上頁 下頁
二三三


  等眾人一一過目,她才將這鐵片放回水榭的案桌之上,淡淡地說:「後來,這把匕首在開元年間,成為公孫大娘所有之物。她當時起舞,手持一長一短兩把劍,長劍為『承影』,今已失落,短劍便是那柄寒鐵匕首。然而關於承影,另有一個傳說,不知大家是否記得?」

  她的目光轉向李舒白,李舒白博聞強識,對所有經書典籍過目不忘,自然說道:「中有雲,孔周有三劍,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但後又有傳,說含光與承影本為孿生,含光在承影之內,為無形無影之劍,承影只是其外鞘而已。」

  黃梓瑕點頭,說道:「由此,我也思索日久。公孫大娘行走天下,一個女人,四處危機,難道只以木劍護身?而在那日舞劍完畢之後,因為范公子責難,因此王蘊王公子曾聞過那柄木劍的把手,據說,有土腥氣。」

  王蘊見她看向自己,他靠在椅上先向她綻開一個笑容,然後才點頭,說道:「確有此事。」

  「我也查看過劍柄,上面在面向劍身的那個面上,沾有些許泥土。若是如公孫大娘所說,您只是將劍丟在地上的話,只會在把手側面沾上泥土,又如何能沾到劍身那邊呢?何況當時水榭地面如此乾淨,您最後那個動作臥在地上尚且衣服十分乾淨,怎麼劍柄上反倒有泥土?」黃梓瑕說著,將那片雪亮利刃又再度拿起,將尖刃朝下,指著上面的橫截面說道,「諸位請看,刃身這裡設計凹槽,又有卡槽小洞,我想,這匕首應該與我的簪子一樣,內有乾坤。」

  說著,她將自己頭上的簪子按住,捏住卷紋草的簪頭,將裡面較細的玉簪取了出來,只留了外面的銀簪套在發間,給眾人看清楚,又將裡面玉簪插回去,然後再將放在桌上的,公孫大娘帶來的那柄長木劍取過,仔細觀察了片刻,然後一按上面較為光滑的一處花紋,按撚下去,果然,輕微的啪一聲,劍身與劍柄已經分離,裡面卻不是實心的,有一個薄薄的空間。而劍柄之上自有溝扣,黃梓瑕將手中的利刃對準卡扣,各洞對齊後左右轉動,終於安了上去。

  公孫大娘的面色,終於徹底變成慘白。她與殷四娘靠在一起,連身子都開始虛軟,兩人只能緩緩地靠在欄杆上,唇色青紫,雙唇輕顫,卻說不出任何話。

  「不知道……大娘以前是否殺過人呢?你膽子很大,而且也夠聰明。挑選了這樣一個最為混亂也最為安全的時間,充分利用了舞蹈和作案器具——當然了,一個擅長戲法的四娘,可以替您安排一切細節——然而,在現場這麼多人的眼皮底下,明知只要有人一回頭就會發現黑暗中你的身影,你卻依然願意放手一搏。而且,準確,狠辣,在這麼倉促的時間之中,還能一刀刺入齊判官的心口,沒有令他發出任何聲響,也沒有卡到肋骨。甚至,在刺到心口的同時,你還轉動匕首攪了幾下他的心臟,令他沒有任何反應,立即死亡。連近在咫尺的碧紗櫥內的周家姑娘,也未曾覺察到任何聲響。」黃梓瑕聲音冷靜而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甚至帶點冷漠,「當然你的運氣也很好。在開場的時候,齊判官本來坐在前面,你當時本沒有機會接近,但你當時說,此舞旖旎可與心上人同賞之後,齊判官正在討好周家姑娘,於是便真的將自己的椅子移去,去往最後的碧紗櫥旁邊。而在你殺人的時候,范公子當時正在嘔吐,臭氣被風吹送過來,掩蓋了血腥氣,也使得周家姑娘正好掩鼻轉過身去,目光正好避開了你。」

  公孫鳶站在燈下,燈光照著她的身軀,如一枝風中寒蘭,纖細無比,蕭瑟無比。

  「你在殺人之後,本應立即將匕首帶回木劍之中的,然而安回劍刃需要一些時間,並不像拿下來這麼容易,而且在黑暗之中要對準扣子絕對很難,又容易洩露裡面有血的事實,所以你不得不放棄這把匕首。而如果就這樣將它插入石縫中,則必定會有血沾在石板上或滲出土外,被人發現,而剛好范公子吐完了醉倒在地上。你自然惱恨他輕薄無行,於是乾脆用他的衣服匆匆擦乾血跡,然後將它插入石縫之中,最後拿走劍柄,直接套上,天衣無縫……不是麼?」

  在眾人一片安靜之中,公孫鳶死死咬住下唇,強止住自己雙唇的顫抖,許久,才勉強用喑啞的聲音問:「那麼……齊判官與我無冤無仇,我……有什麼理由,要殺他?」

  「無冤無仇嗎?」黃梓瑕說著,將手上所有公孫大娘的物事都收了起來,轉而朝周子秦點點頭。

  周子秦會意,立即到旁邊將一些東西拿出來,放在了水榭的桌子之上。

  被他放在桌上的東西,簡直是形形色色,亂七八糟——

  一個暗藍色的荷包;一份鐘會手書的冊頁;一張青松撫琴畫卷;一疊各種形制的俗豔詩箋……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之中,黃梓瑕將這些東西逐一展示給大家看,說:「這是我在齊判官的家中發現的,覺得不對勁的東西——第一,是這一疊的詩箋。這些詩箋全部來自于成都府梧桐街,幾乎都出自風塵女子之手,用的名字是溫陽。」

  范元龍愕然問:「溫陽?不就是和傅辛阮殉情的那個人嗎?他收到的詩箋,怎麼會在齊判官的家中?」

  「對,而且,在事後我們走訪了梧桐街,在各家妓館之中,找到了送出這些情詩的人,對方都表明,確實有一個客人叫溫陽,待人體貼,溫柔愛笑,還會做淫`詞豔·曲——與性格冷淡的溫陽,幾乎迥異。」

  「難道說……」眾人心中不約而同都起了一個念頭,頓時都靜默了,無法出聲。

  「不止如此。請諸位看,這張青松撫琴畫,從紙張質地、繪畫技法和意境來看,都和齊判官家中的完全不一樣,而據我們所知,溫陽原先懸掛在書房中的,倒確實是這樣一幅圖,只是,在溫陽殉情前後,不見了。」

  黃梓瑕又將另一幅畫拿出來,說:「而這幅繡球蝴蝶,則是我們從溫陽的房間內拿到的。他的家僕說,原先掛在家中的一幅青松圖,不知什麼時候換成了這幅,而我們在他的家中,卻未曾搜到所謂的青松圖。」

  「而齊判官家中,原先懸掛的,正是一幅繡球蝴蝶!」周子秦點頭,說道:「所以我們有十足的把握,認定他們書房內的這兩幅畫,肯定是被掉包了,素喜雅靜,常對青松的溫陽書房內,被換上了一幅繡球蝴蝶,而書房中掛著月季、杜鵑的齊判官家中,怎麼會掛上一幅迥異的青松圖?」

  周庠忙問:「那麼,對調這兩幅畫,到底有何用意呢?」

  「這用意,其實就在於一幅畫。」黃梓瑕說著,將從溫陽家中找出的那封傅辛阮的信取出,給眾人念了一遍:

  「……念及庭前桂花,應只剩得二三,且珍惜收囊,為君再做桂花蜜糖。蜀中日光稀少,日來漸覺蒼白。今啟封前日君之所贈胭脂,幽香彌遠,粉紅嬌豔,如君案前繡球蝴蝶畫……」

  她放下這封信,輕歎道:「與傅辛阮交往的人,對於平時自己的蹤跡十分留意,他在風化場所用的,一直都是別人的名字,傅辛阮也不例外,她一直都稱呼對方為『溫郎』,在給自己姐妹寫的心中,也一直提到『溫陽』,所以,這個所謂的『溫陽』,小心翼翼地遮掩著自己的行跡,在妓·院中從不留下自己的隻字片紙,與傅辛阮的交往,也極少書信,這可能,是他們之間僅有的傳書——於是他拿過來,作為證據,放在溫陽的身邊,讓溫陽這個替死鬼因為這封信而坐實了與傅辛阮有過交往,同時也用這封信,誘導我們將他們中毒身亡作為『殉情』處理,用以瞞天過海,遮掩耳目。」

  范元龍頓時跳起來,結結巴巴問:「你……你的意思是,這個溫陽,不是真的溫陽……不,真的溫陽,不是這個溫陽?」

  他的話雖然顛三倒四,但是眾人都聽懂了他的意思,一時在場所有人都呆在當場。

  黃梓瑕點頭,說道:「正是,信上的『溫陽』,還有傅辛阮遇見的『溫陽』,全都不是真正的溫陽、溫並濟。而有一個人,他的名字與溫陽正是一對,於是他經常便利用這個化名,在花街柳巷之中廝混,所有將情書贈給他的人,都叫他『溫陽』——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實叫齊騰,齊涵越,外號寒月公子。」

  想著齊騰在人前那種溫和從容的模樣,眾人都無法想像他在花街柳巷以另一個人廝混的模樣,而范元龍則問:「楊公公,若照你這麼說,齊判官公然冒充溫陽的名號在花街柳巷廝混,那他難道就沒有想過,或許有朝一日,他會在這邊,被別人發現嗎?而萬一被溫陽撞見,豈不是更糟糕?」

  黃梓瑕搖頭,說道:「不,齊判官自然有萬全之策,他選擇冒充溫陽,當然不僅僅只是因為對方名字與自己湊巧相對,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都是父母亡故、妻子早逝,還有一點,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在妓館與溫陽相遇。」

  周子秦悄悄說道:「崇古,可是溫宅的下人說,他也偶爾會去煙花巷陌的……」

  「他去的地方,與齊判官去的地方,截然不同——」黃梓瑕說著,從那疊嫵媚詩箋之中,取出那一張藍色方勝紋的詩箋,說道,「在這一堆詩箋之中,這是非常特別的一張,因為,它來自小倌館,是好南風之人所去的地方。」

  眾人都露出恍然的神情,又覺得這些事難以出口,只能面面相覷,無法出聲。

  「所以溫陽與傅辛阮,是絕對不可能殉情的。因為,他對女人毫無興趣。他在妻子死後,也從未想過要再續弦,為了隱藏自己的秘密,他每次趁深夜悄悄地去見不得人的地方,又悄悄地回來——像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與傅辛阮郎情妾意數年,又怎麼可能給她送桂花,送胭脂,以至於連傅辛阮這樣無數人傾慕的女子,都將自己的一顆芳心送交與他呢?」黃梓瑕平靜而緩慢地冷靜分析著,仿佛她真的是一個宦官,而不是一個十七歲的韶齡少女,「而齊判官知道,溫陽曾用假冒的鐘會手書,企圖騙取……某男子好感的事情。別人或許不以為意,但他是慣于混跡章台的,自然了如指掌。他放心地在外以溫陽的名義廝混,又在急於擺脫傅辛阮之時,將真正的溫陽拉了過來,作為替死鬼,替自己了結情債。而這個時候,他當然也要消除溫陽身邊所有足以洩露他秘密的東西,包括,當初那張假的鐘會手書,以及小倌寫過溫陽的情詩。同時,他還千方百計地調換東西,企圖造成溫陽確實曾與傅辛阮交往頗深的假像。」

  周庠聽著,不由得痛心歎道:「李代桃僵,瞞天過海,這齊判官,真是心思頗深啊!幸好……」

  幸好,他的女兒周紫燕沒有嫁給這個人。眾人在心裡想。但轉而又想,齊騰與傅辛阮交往數年,一直都好好的,這回痛下殺手,焉知不是為了攀上郡守府的高枝,迎娶郡守千金,為了永除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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