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簪中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如同夢幻般,閃過她與禹宣初見那日的風荷,她懷中散落的那些菡萏,靜靜漂浮在水上,圈圈漣漪擾亂了湖面,再也無法恢復平靜。

  第一次搬到外面的宅第居住時,因為失眠而在她家門外站立了半宿的禹宣,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如同淚珠一般滴落。

  在她家慘案的那一天,他幫自己懷抱著梅花,灼灼欲燃的紅梅開在他的笑容旁,比她見過的所有鮮血都要豔麗。

  還有,被他抛灑在興唐寺的香爐中的,那些信紙的碎片,在火中褪盡了顏色,只剩下一片黑灰。

  她閉上眼,如同囈語般,輕聲說:「願逐月華流照君。」

  晚霞如錦,鋪設在長安城之上。黃梓瑕抬頭西望,天空低得仿佛觸手可及。

  最絢爛的霞光之後,又是一日即將過去了。

  黃梓瑕回到夔王府,在自己的房間裡坐下,將頭上的簪子取下,在床上無意識地畫著,將所有線索整合了一遍。

  確定一切都無誤之後,她將簪子插回銀簪之類,坐在床上想了一想,終於發現了自己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李舒白,沒有召喚她。

  往常,她回府時,總是有人對她說,王爺讓你去一趟。

  然而現在,在她取得了這麼重大的進展時,卻不知道向誰稟報案件的情況了。

  她歎了一口氣,躺倒在床上,怔怔地把公主府旁邊巷子中發生的事情又在腦中過了一遍。

  禹宣說,看到她手中拿著一包砒霜,帶著奇異的神情。

  絕不可能——在她的記憶中,自己買了砒霜回來後,還沒來得及與他進行那個賭注,便聽聞龍州發生滅門案件,於是她奔赴龍州前去調查,經過走訪後發現,是女兒因父母拆散她與情郎,於是在家中食物下了毒藥,連同她自己,全家共赴黃泉。她在感懷嘆息中寫下給他的信,並在兩日後回到益州。因疲憊奔波,回家已是黃昏,她吃了飯就睡下了,當夜睡得很死,連夢都沒有。第二日一早,禹宣過來時,她剛剛起床,他問了她那封信上所寫的事情,見她並無異樣,才如常地和她一起去後院看梅花,之後,便因她祖母與叔父到來,告辭離開了。

  當時,她連放著砒霜的櫃子都沒打開過,怎麼可能會拿著那包砒霜看呢?

  是他的記憶出錯了,還是自己的記憶出錯了。

  是他在說謊嗎?可他的表情,絕非作偽,而且,當著自己的面撒謊,又有什麼意義?

  黃梓瑕覺得疲憊至極,不由自主地向後仰躺在床上,怔怔地望著頭頂發呆。

  「一動不動,在想什麼?」有聲音在旁邊響起。

  她恍惚如身在幻境,下意識地喃喃說道:「禹宣……」

  這兩字出口,她忽然覺得頭皮發麻,背後立即有薄汗滲了出來。

  她迅速翻身坐起來,看向站在門口的李舒白。

  夕陽的斜暉已經暗淡,天色即將變黑,慘澹的霞光將他的輪廓微微渲染出來,卻並不分明,更照不出他此時面容上的表情。

  她急忙站起來,向他走去:「我在想他跟我說過的話。」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急於向他解釋,但李舒白的臉上卻並無任何情緒波動,他在斜暉之下注視著她,淡淡地「哦」了一聲。

  黃梓瑕覺得簡直太不公平了,為什麼站在屋內的她被外面照進來的夕光映得一清二楚,而站在逆光中的他,卻讓她怎麼努力都看不清具體的神情,更看不清深埋在他眼中的那些東西。

  他沒有理會她,逕自轉身向外走去。

  黃梓瑕忐忑不安地跟著他走到枕流榭,一路上他只是沉默不語,讓她更加壓力巨大。

  直等到了枕流榭內,黃梓瑕才鼓起勇氣,說:「王爺要是找我有事,讓景毓他們叫我一聲就可以……」

  他卻沒有回答,只問:「你去見王皇后了,她如何反應?」

  「皇后應該會命人去召見郭淑妃吧,畢竟現在時機很好。」

  「嗯,皇上為了同昌公主濫殺無辜,今日在朝中也頗有幾位大臣進言,但反而被遷怒貶責,宮中太妃也已為此而不安。然而誰能怪責聖上呢?便只能指責郭淑妃了。」

  在此時此刻,王皇后回宮制約郭淑妃,是朝廷和後宮一致所向,甚至連京城平民也私下議論期盼。

  「或許是連上天也在幫助王皇后吧,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郭淑妃最為倚仗的同昌公主死了,還因此鬧得朝野不寧。」黃梓瑕低聲說道。

  李舒白搖頭,說:「不,王皇后能走到今天,絕非僥倖。她身後所站著的人,才是不可忽視的。」

  黃梓瑕問:「王家?」

  「也算,也不算。」李舒白將目光投向案頭的琉璃瓶中,看著那條安靜沉底的小魚,緩緩地說,「游離于王家之外的那個王家人,才是真正左右這個朝廷的幕後那一雙手。」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閃過那個站在太極宮的殿閣之上,遠遠打量著她的男人。

  紫袍玉帶,眼神如同毒蛇的男人。

  他將她的手按在魚缸之中,讓阿伽什涅吞噬她手上凝固的血。

  她忽然在一瞬間明白了過來,喃喃地說:「王宗實。」

  李舒白沒說什麼,只是唇角微微扯了一下,說:「若不是托賴王宗實之力,我如何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如何能坐到如今這個位置?」

  黃梓瑕默然。

  十年前,先皇去世,王宗實任左神策護軍中尉,他斬殺了意圖謀反的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等人,親率儀仗迎接皇帝進宮,是當今皇帝登基的第一功臣。

  然則,皇帝在登上皇位後才知道,這個位置有多難坐。

  本朝近百年來,朝政多為宦官把持,朝臣死於其手不計其數,甚至皇帝也為宦官所殺。先皇裝傻充愣,韜光隱晦多年,終於擊殺了當初扶持他上位的馬元贄,可如今的皇帝,卻絕騙不過早已有了防備的王宗實,也根本無力抗衡。

  幸好,三年前徐州大亂,夔王李舒白平定叛亂之後,挾六大節度使之勢,京城十司也多聽命於他,皇室終於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夔王府與神策軍互為掣肘,這幾年來,也算是朝廷與皇帝最為安心的一段日子。

  黃梓瑕目光落在他平靜的側面上,在心裡想,先皇去世時,年僅十三歲的他,被從大明宮中遣出時,是什麼情景呢?他作為默默無聞的通王的那六年,又是怎麼過的呢?十九歲時一戰成名,鋒芒畢露,從此將整個大唐皇室的存亡背在身上時,又在想什麼呢?

  他的人生沒有一絲閒暇,身兼無數重任,殫精竭慮。她曾想過他人生的樂趣是什麼,但現在想來,樂趣對於他實在太奢侈了,他的整個人生,或許只有對李唐皇家的責任,沒有自己的人生。

  因為他姓李,他是夔王李舒白。

  黃梓瑕默然望著他,他卻回過頭,不偏不倚的,兩人的目光落在一處,互相對望許久。

  她垂下眼,而他依然看著她,問:「郭淑妃的秘密洩露,你想過禹宣會落得如何下場嗎?」

  她咬了咬下唇,低聲說:「王皇后不會將此事揭露,這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皇后最聰明的做法,應該是警誡郭淑妃,讓郭淑妃也成為出面提議皇后回宮的人之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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