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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崔純湛臉上那種倒楣的鬱卒神情更深重了。

  李舒白回頭示意黃梓瑕,她趕緊將手中的那個權杖呈上給崔純湛。

  崔純湛一看到這塊被燒黑的令信,頓時哭喪著臉,說道:「果然是公主府的宦官?萬一要是公主身邊的近侍,這可怎麼辦?」

  「你秉公辦理即可,同昌公主也不能為難你。」李舒白說。

  「是……」崔純湛勉強點頭,可還是忍不住一臉倒楣相。

  雨漸漸下大了。大理寺的人搭起了油布雨棚遮擋屍體,但地上水流已經漫過屍體,眾人不得不臨時向僧人們借了一張竹床,將屍體抬到竹床上放好,然後一一跑回到殿簷下避雨。

  周子秦一身是水,全身鮮豔的杏黃色衣服被雨打得跟朵蔫掉的南瓜花似的,狼狽地貼在身上。

  他卻毫不在乎,興奮地貼近黃梓瑕,說:「喂,崇古,那果然是個宦官!我與仵作一起研究過了!」

  黃梓瑕黑著一張臉:「這還需要研究?一看就……就知道了吧?」

  「那可不一定,沒有那個的,說不準不是宦官,而是個女人呢?」

  李舒白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在旁邊輕咳一聲。

  周子秦縮著脖子吐吐舌頭,臉上還笑嘻嘻的。

  黃梓瑕側過頭,不想再和周子秦討論這樣的話題:「死者的身上,可有可疑之處?」

  「沒有,死者鬚髮皆無,確系被活活燒死無疑。至於他遭受天打雷劈是因為做了壞事,還是因為湊巧,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如果是同昌府上的人,說不定此事會鬧大了。畢竟皇上對這個公主,可真是寵愛有加,天下皆知啊。」

  黃梓瑕說道:「即使同昌公主要鬧一場大風波,和你我應該也無關吧。」

  「就是嘛,天要下雨,霹靂要打人,我們有什麼辦法。」周子秦把手一攤,說道,「而且我爹的燒尾宴就在後天,不多久我就得跟著我爹去蜀地。哎,蜀地很好的,我最仰慕的黃梓瑕在那邊留下了很多破解奇案的事蹟,到時候你們要是有空就過來找我,我帶你們好好玩一玩成都!」

  李舒白瞥了已經對他的話聽若不聞的黃梓瑕一眼,說道:「這個不必你操心了,我本來便要去蜀地,說不定還比你先行出發。」

  「咦,真的?那我們可以結伴同行啊!」周子秦興奮道。

  黃梓瑕冷靜說道:「不必了吧,王爺與你各為公事,最好不要同行,免得耽誤彼此。」

  「啊……雖然有道理可是崇古你好冷淡的樣子!你明明可以婉拒我的嘛……」

  黃梓瑕不想再理會他了。

  大理寺的人過來向他們打聽了當時情況,記錄在案後,又找那幾個救火的僧人和旁邊衙門協助維持秩序的差役詢問,眼看又是一番忙碌。

  李舒白便與崔純湛告辭,帶著黃梓瑕走出寺廟,夔王府的馬車經過這一陣混亂,依然敬業地停在寺廟門口。車夫遠伯已經給馬車頂上覆了油布,以免大雨滲漏進車頂。

  雨下得不小,長安的街道上,有人抱頭鼠竄,有人打傘安步當車,也有人立在樹下井邊焦急看天。

  馬車一路平緩前進。行到平康坊時,本應拐向北街,誰知遠伯卻忽然把馬一勒,硬生生停了下來。

  車子這突然一頓,坐在裡面小板凳上的黃梓瑕猝不及防,身體俯衝,直朝車壁撞去。幸好李舒白反應極快,一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在額頭即將撞到車壁的同時攔了下來。

  黃梓瑕心有餘悸地撫著額頭,向李舒白道謝,一邊冒雨探頭問車夫:「阿遠伯,怎麼忽然停下來啦?」

  車夫趕忙說:「前面路上有人,堵住了。」

  黃梓瑕也聽到了隱隱傳來的喧嘩聲,便拿過車上的傘,對李舒白說:「我下去看看。」一邊撐傘下了車。

  前面正是東市與平康坊路口。有幾個人零散地站在路邊看熱鬧,路中間是一個倒伏在地的小孩子,看身形不過四五歲模樣,在雨中昏迷倒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旁觀民眾不少,但見那小孩子衣裳淩亂,滿身污穢,看起來似乎是個小乞丐,又倒在泥漿之中,一時間只是指指點點,卻沒一個人去扶起來看一下。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正要上前看看那個小乞丐,卻見圍觀眾人有了反應,紛紛探頭看向前方。

  原來是從勝業寺中出來的一個青年男子,他一眼看見了地上的小乞丐,便快步走上前去,將自己手中的傘架到了肩膀上,空出雙手將倒地不起的那個小乞丐抱了起來。

  那個男子穿著一身白色素紗衣,衣上繡著依稀可辨的銀色通心草花紋,那柄青色油紙傘襯著他修長的白色身影,皎潔如初升明月。而小乞丐倒在雨中,滿身都是污水泥漿,他卻全然不顧,只輕柔地將那個昏迷的小乞丐安放在自己的臂彎中。

  周圍的人看見這麼高潔的一個男子,居然這樣溫柔對待一個卑賤骯髒的乞丐,個個都是面面相覷。

  而當他抬起頭時,周圍的人看清他的面容,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

  大雨淅瀝,灑落整個長安。那男子的面容,在雨光中剔透清靈,仿佛落在他身上的雨絲只是增添了他的明淨。俊秀至極的五官,毫無瑕疵的眉眼,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靈透動人,如新生碧草般乾淨柔軟,初晴雲嵐般明淨清澈,晨曦第一抹碧藍般令人歡喜。

  長安百萬人,可百萬人中也唯有一個這樣傾絕眾生的軀體;大唐三百年,可三百年來也只沉澱出這樣一個清氣縱橫的魂魄。

  旁邊眾人一時都被他的容顏與氣質傾倒,竟都忘了上前幫他一下。

  大雨依然傾盆落下,街上的人都站在屋腳簷下。大雨將周圍景物洗得模糊,只剩下房屋依稀的輪廓,淹沒在滿街的槐樹後,深深淺淺。這個濁世被模糊成一片氤氳,整個天地仿佛都只為了襯托他而存在。

  黃梓瑕撐著傘,隔著一天一地的繁急雨絲望著那個人。

  她望著他沾染了水珠的鬢髮,望著他被低垂的睫毛覆蓋的眼睛,望著他水墨畫般曲線優美的側面。她忘記了呼吸,忘記了飛濺的雨點打濕她的衣角,忘記了移開自己的步伐。她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仿佛忘記了這個世界。

  也——令人覺得心如刀絞般的,疼痛,哀傷,令人窒息。

  真沒想到,再次與他重逢,竟會是在這樣的情景,這樣的大雨之中。

  她撐著傘的手顫抖得厲害,整個人站在雨中,冰涼的雨點侵蝕了她全身。而她的身體,卻比外界的雨更加寒冷。

  抱著小乞丐的男子,正向著她走過來。他努力用肩上的傘幫懷中的孩子遮住雨點,而自己頭髮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來,直順著他白皙修長的頸項滑落到衣領中,卻一點不顯狼狽,只有那種清澈透明如琉璃的感觸,令人心驚。

  他抱著小乞丐走到她的面前,開口問:「請問這附近,哪家醫館……」

  大雨傾盆,聲音打得整個世界喧嘩無比。他的目光停頓在她的面容上,後半截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怔愣在她的面前。

  這場雨這麼大,聲音的轟鳴幾乎要淹沒了她。她卻在雨聲中聽到自己胸口無聲的悲鳴,鋪天蓋地壓過了這場暴雨。

  恍如隔世的迷惘。

  而他再也不看她。他低下頭,護著懷中的孩子,一步步走過她的身邊。雨點打在他的面容上,他卻完全不顧,冰涼地行走過她的身邊。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黃梓瑕聽到他用刀鋒般冰冷的聲音說道:「你最好,在我從醫館回來之前消失。」

  黃梓瑕喉口收緊,整個身體僵住。她拼命催促自己恢復意識,然而卻毫無用處——因為她面對的是他,一個早已在多年前就攫取了她靈魂的人。

  而他的目光冷冷地側過,落在她的臉上:「不然,我定會帶著你的骨灰去告慰你爹娘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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