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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所以,玉環她曾求朕立她為後,朕不能答應。她楊氏一門權傾朝野,朕豈能不知?朕扶持楊氏,不過是讓楊氏與李林甫、安碌山相互克制。此外,有些東西,朕也不能不用心考慮。當年你與貴妃的外甥女同時入選廣平王嫡妃之位,最後,你被納為嫡妃,崔氏女兒僅為孺人,常人都道是太子一力爭取,你可知,內中真相究竟如何?」

  沈珍珠聽玄宗述說往事,沉湎其中,忽的聽到說至自己,不禁大驚站起直望玄宗。

  玄宗不動聲色,語調平緩,「那是朕的決定。朕絕不會讓楊家之人做朕的正牌孫媳,楊家如此坐大,必將尾大不掉,此乃帝王大忌。可惜朕還是太重玉環,哦,不是,應當是惠妃,令天下失心,更看錯安碌山那白眼狼,竟讓他起兵謀反,大唐江山幾乎毀於一旦,朕真乃罪人,不知如何面對高祖太宗……」他反悟其身,沉思容斂。

  沈珍珠往常看望玄宗,不過是家常緒話,從沒聽他說過這麼多話,也從沒想到他會對她說出這麼多的隱秘,震撼同時,一顆心也怦怦亂跳,覺得今日情形奇怪,玄宗恐怕另有深意。

  卻聽玄宗慈愛的對她說道:「你素來聰明絕頂,今日朕對你說了這麼多,你可明白了?」

  沈珍珠怔了怔,不明其意。

  玄宗道:「你本是個極好的孩子,從當年在此殿中朕第一眼看見你,便喜歡上你,也一力撮合,讓俶兒也能喜歡你,冷落崔氏孺人。然而,朕沒有料到,俶兒竟對你如此上心,比朕之當年對惠妃,有過之而無不及。俶兒從來決斷果敢,隱忍多謀,這番與皇后暗鬥,必能勝出。他定會立你為後,可是,你曾落叛賊之手,也曾四方飄零,朝中上下多有議論,你怎堪為後?這尚是小事,君王可寵倖萬千女人,卻不能獨愛一人,否則必會欲令智昏,于國於家,百害而無一利,朕便是最大的前車之鑒。俶兒之材,可為大唐中興良主,朕必須為他作一決斷。」

  沈珍珠明白了,她一點一點抬起頭,極力笑道:「陛下,其實無需您作決斷。」她也不能再活多久。

  玄宗似乎沒有聽到,只接著說道:「所以無論怎樣,你不要怪朕。你放心,俶兒絕不會輸。」說到這裡,輕輕擊掌。

  由殿旁角門閃出一人,尖著嗓子朝玄宗揖禮:「奴婢替皇后娘娘謝過太上皇!」沈珍珠定睛一瞧,竟是李輔國!

  玄宗朝沈珍珠揮手,「你隨他們去吧,勿要怪朕。」李輔國朝身後揚手,頓時閃出兩名身強力壯侍衛,李輔國恭身對沈珍珠道:「娘娘,請——」

  沈珍珠毫不猶豫轉身,朝李輔國走去,玄宗當年對親生兒子尚能下手取命,此時怎會顧忌她腹中胎兒?將她交予皇后手中,必是用來威脅李豫,無論能否成功挾制李豫,她懷孕之身皆難以承受這樣的折騰,多半九死一生。她此際若大呼救命,嚴明遠在殿外,未必能救出她,說不定還會危及胎兒,現在惟有她自己,方能設法保全腹中孩兒。

  李輔國再一揚手,一內侍端著一盅酒奉與玄宗,李輔國陪笑道:「這是皇后娘娘孝敬太上皇的,夜朗國方進貢的美酒,請太上皇慢慢享用。」玄宗淡淡的看那盅酒,目光停留片刻,道:「朕知道了,你等皆退下吧。」

  沈珍珠被看押著朝興慶宮側門走,出廣禮門,已有肩輿侯備,李輔國諂笑著說:「娘娘請上轎。」沈珍珠冷冷看他,正欲上轎,忽聽興慶宮「錚」一聲清越鐘鳴,接著再「錚——」連鳴三下,沈珍珠立在當地,一時竟呆住——宮鼓連鳴四下,一短三長,正是皇帝駕崩喪鐘。她轉身怒指李輔國,氣息急促:「你,你們!太上皇……」

  李輔國恭身尖笑:「上皇老邁,今日晏駕亦屬高夀。」

  沈珍珠一陣暈眩,李輔國忙上前支撐住,道:「娘娘保重。」沈珍珠定定身形,揚手過去,「啪」的一掌擊至李輔國面上。李輔國後退兩步,撫著臉,已是極怒,好不容易忍住不發作,冷哼道:「娘娘好生厲害,老奴記下了。」倒也沒對她怎樣,招手讓兩名侍衛將沈珍珠雙手捆住,嘴中塞了毛巾,強扶坐入肩輿中。

  肩輿抬著她不停歇,從帷簾的隙縫中她看到,自己已被抬入大明宮,由側旁小道繞過紫宸正殿,被半拉半扶著下肩輿,取了她口中毛巾,推入紫宸殿后一間小小房舍。

  沈珍珠腳下踉嗆,尚未站穩,聽得角落裡有人驚呼:「沈姐姐,你怎麼也被抓來了!」室中有些黑暗,沈珍珠暫未適應,循聲往那個角落慢慢走去,低頭仔細一看,竟是張涵若,面有汙跡,衣裳上四處是利刃劃痕,手足被極粗的繩索捆得牢牢的,綣在角落中無法動彈,想是顧忌其會武藝,怕她逃脫。

  沈珍珠省過玄宗對她說的話,簡略的將如何被李輔國捉來經過一一說了。張涵若忿恨罵道:「這個閹狗!我家的兵馬全被他害了!」沈珍珠驚問究裡。張涵若道:「昨日殿下與我商討,要我集齊張氏兵馬,若皇后有異動,由林洪調配,殺入內宮清君側。可昨晚我出宮與一眾將領會面時,竟被李輔國知曉,率兵將我們團團圍住,指我等造反。林將軍為護我突圍,被亂箭射死,其他大部分將領捉的被捉,殺的被殺。我也被他們活捉。」說到這裡,悲戚不已,尤其林洪將軍隨她征戰多年,情誼尤深,如同兄妹。

  沈珍珠艱難的滑下身子,坐到張涵若身側,無語是最好的慰藉。

  沉靜良久,沈珍珠方開口說道:「涵若,你一定很怨我吧。」

  張涵若側首看她一眼,轉過臉,努力閉眼,又強自睜目,頓挫有力的說道:「不是怨,是恨。既生瑜,何生亮。是這樣的恨,你明白嗎?」

  沈珍珠緩緩重複:「既生亮,何生瑜。」幽幽歎息。

  「我一直以為,殿下可以將你忘卻,我可以代替你,」張涵若語氣和緩下來,語調如入夢境般迷離,「他從前那樣寵我,我以為,他待你也不過那般。可在你回宮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錯了,一切都錯了——你看你的眼神,是我做夢也不敢想的。他從來沒有這般看過我,甚至,在你回宮後,幾乎沒有正眼瞧過我,連眼角的餘光也吝惜分我一成半成。」

  「可你還是這樣肯幫他,涵若,你能為他做的許多事,我是做不了的。」

  張涵若苦笑:「因為我無法控制自己,我能做的,我都做了。至於你,沈姐姐,你可知道,殿下從來不需要你幫他做甚麼,他需要的,不過是你在他身側,與他相伴。這,或許就是你和我,之於他的分別。沈姐姐,你確實樣樣都好,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又有哪一樣稍遜於你。」

  「他需要的,不過是你在他身側,與他相伴。」沈珍珠心念大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連張涵若都能看清看明的東西,為何她一直無法理解,執意以為有助於他,方是有利於他。為了這,她錯過了多少?

  她發怔半晌,才說道:「涵若,沒想到你我姐妹,在此時此地,方能敞開心胸。既生瑜,何生亮,若有一日,諸葛孔明不存於世,那周瑜便不會再發出這樣的哀歎了。」

  張涵若愣了下,「沈姐姐,你的話是何意?」

  沈珍珠笑笑,正待說話,聽得房門「咯」的一響,陽光射入房中,光線大亮,一群人簇擁著張皇後與李輔國走了進來。張皇後發簪金鳳,走近俯下身看沈珍珠與張涵若二人,髮髻上的簪佩珠飾悉索作響,嘴角含著得意的微笑,對李輔國說:「你辦事果真牢靠,有她們二人在,事情已經成了一半。」李輔國眉開眼笑:「是皇后娘娘智者千慮,有統禦天下之才。老奴不過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而已。」張涵若怒從心起,張口欲罵,李輔國一招手,兩名侍衛上來,又用毛巾堵住二人的嘴。

  張皇後帶著笑意的微「哼」聲,道:「李大人,你是越來越會說話了。」揚聲朝外喚道:「程元振!」

  程元振在室外高聲答「喏」。沈珍珠聽在耳中,雖早知程元振已投靠張皇後,仍禁不住心中惋惜,程元振這樣的人材,似乎不該如此,可權勢誘人,許多事也難說。

  張皇後令道:「你速去東宮傳話,道皇上病情危殆,令太子火速至紫宸殿。」

  李輔國插言:「太子一向謹慎,若發覺有異,不肯來?——」眼角溜滑滑的在沈珍珠與張涵若身上穿梭。

  張皇後冷笑,「程元振,你自然要捎帶提醒一句太子殿下,他的兩位妃子,可都在紫宸殿中翹首等待他。」

  李輔國又道:「這可是將話挑明瞭,若他還是不肯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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