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珍珠傳奇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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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適性情極是頑劣,五歲的孩兒,精力極為充沛,一時與宮女嬉戲打鬧,一時鑽至幾案、桌椅和床榻下,一時吵著要沈珍珠陪他捉迷藏,沈珍珠每日服用藥水,至現在懷孕六個月有餘,精神依然尚好,毫未露出病重之相,,今日見李適玩得這樣高興,不由也陪著他玩捉迷藏的遊戲。一圈玩下來,覺得調息不穩,精疲力盡,忙坐下歇息。 李適也玩累了,竄至沈珍珠身側,見幾案上紅的綠的瓜果琳琅滿目,更有方進貢來的青木瓜,煞是搶眼可愛,隨手拿了個就往嘴裡啃。早有宮女笑著阻止道:「小世子,待奴婢幫你,木瓜要剖皮。」 「我要你來剖!」李適又犯了倔強的脾氣,雙手合抱住木瓜,不肯遞給那宮女,卻轉身交到沈珍珠手中。 沈珍珠莞爾,拿起幾案上的精緻小刀。孰料那果刀極為鋒利,木瓜入手嫩滑,她手下一滑,那刀便劃到左手手背,傷口不深,鮮血卻刹時冒了出來。身旁的宮女大駭,忙抽出手巾緊緊按在傷口處,大聲呼喝旁人拿藥。其實本無甚大礙,但李適乍見鮮血嚇得不輕,一頭栽進沈珍珠懷中,「哇哇」大聲哭喊道:「娘、娘!」 沈珍珠一怔,繼而有種難以名狀的喜悅在心底泛蕩開來。這一生,她所需求的幸福不過如此淺淡。 夕陽西下的時候,李適玩累了,隨意在宮中角落一歪便睡著過去。沈珍珠將他抱至榻上,仔細為他拭去鼻尖那層薄薄的細汗,他的睡相憨態可掬,睡沉了,有極細微的鼻息,長長的眼睫毛酷肖她,彎彎垂落下來,在眼簾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情不自禁的笑,李適的面容百看不厭。 聽到身後傳來穩健而輕快的腳步聲,便知道是李豫回來了。沈珍珠站起轉身,微笑迎他。堪堪轉身,身軀一緊,他張臂將她合抱懷中。只是這般猝然的,緊緊的抱著她,不說話。 過了許久,她聽見他說道:「此生,我辜負你的,實在太多。」他聲音低沉,可一個字一個字柔密綿長, 如由深心中傾倒出來,負荷著無法言傳的痛楚。 沈珍珠一陣驚惶,從沒見過李豫這種神情神態對她說話,只道李豫已知悉她的病情,心亂如麻,不時如何是好。 李豫已扶她坐至榻上,說道:「我今天方知道,從前我所做的許多事大錯特錯。我曲解你,不明白你的心意,執意禁錮你。不過你放心,從現在開始,我必會努力補救。」撫摸著榻上李適紅撲撲的小臉,「咱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聚攏,從此再也不分開了。」 沈珍珠不懂其意,但細細察顏觀色,他又仿佛是豁然的,甚至有著痛楚全然釋放後的快意,應當還不知道她的病情,便笑道:「今日我的生辰,怎的突然想起跟我說這一通話?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說到「死」字時聲音微微發顫,「那日張九齡大人一句偈語,你和我不是都領會其意了麼?」 他的唇觸著她的鬢,發間螢螢清香充臆胸脯,許多年來,他沉浸於深重的壓抑,從來沒有享受過這般的舒暢,「總之從此以後,我必會顧及你的心意,不再自以為是。」 他說:「好在為此不晚,我們,還有這後頭數十年,上百年,長長的一生。」 長長的一生。 她委實幸運,天地何其之大,她卻能與默延啜對視,能與李豫十指緊扣。 哪怕歡樂乍綻忽收,哪怕穿行於愛與憂傷之間,哪怕要承受生別離的苦痛。 哪怕,她終要歸於那幽冥之境。 這樣的一生,她也是無撼的吧。 上元二年的最後一日,肅宗強撐病體在宗廟行禘祭時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當日濃墨黑雲翻滾,暗挾風雷覆天蓋地而來,天地震動。 三日後,肅宗醒轉,無力下榻,惟臥床聽政,令改年號為寶應元年。 半月後,李輔國加封兵部尚書,盡掌長安城兵權,群臣側首,敢怒不敢言。 一月後,有刺客潛入宮中謀刺肅宗與皇后,內飛龍使程元振護駕有功,兼攝內射生使,內廷護衛悉數歸其調度。 李豫愈加閒暇,每日除卻侍奉肅宗,便多半陪著沈珍珠母子。隨著懷孕時日增長,沈珍珠漸漸明白慕容林致所說「油盡燈枯」之意,雖是每日不挪的喝藥進補,仍然精神倦怠,力氣不繼,體虛怯弱,時常一覺睡醒後虛汗透衫,見李豫常帶憂慮,便笑著勸慰道:「懷孕本是如此,莫非你還信不過林致的醫術。」這果真是無敵法寶,李豫無奈歎氣,將讓其他大夫替她看病的念頭擱下。 三月裡,薛鴻現終於來到長安。 慕容林致攜薛鴻現入宜春/宮的時候,薛鴻現沒有身著慣常的紅色衣裙,穿湖藍窄裙,鬢旁簪朵小小白花。沈珍珠見著打扮有異,沒來得說話,薛鴻現小嘴一嘟,撲入她懷中哭泣起來:「沈姐姐,我師傅圓寂了。」 原來這幾年薛鴻現一直隨其師傅雲遊四海,其師雖年愈七旬,仍身輕如燕,形貌與薛鴻現幼時無異,素來對薛鴻現既慈愛又嚴苛。鴻現年少女孩心性,總是愛自由自在的,所以大半年以前在回紇遇見慕容林致,一說到沈珍珠,便心癢難耐,直欲脫離師傅管束的籬籠到長安玩耍一通。其師當時沒有拒絕,待三個月後鴻現欲離開時,卻一力阻攔,說是「過幾個月再去」。鴻現不敢忤逆師傅,心中自是怏怏不快,每日只擺撅嘴垂頭跟在師傅身後。誰想就在前月,師傅半夜忽然將鴻現叫醒,鴻現迷糊中聽師傅交待幾句話,又沉沉睡去,第二日清晨醒來,師傅眼觀鼻,鼻觀心,已在入定時圓寂。 薛鴻現雖知人之必死,但她自幼將師傅當作仙人看待,認定任自己如何胡鬧,終有師傅可以依靠,終有師傅的懷抱可以賴住撒嬌,孰料師傅便這般撒手塵寰,方知當時師傅說「過幾個月再去」是何意,原來師傅早已知道壽命將近,不過想與鴻現多相處一段時間而已。 薛鴻現說至痛處,偎著沈珍珠嚶嚶哭泣不止。沈珍珠與慕容林致相顧,各自唏噓。沈珍珠驀然想起默延啜,慕容林致卻莫名其妙的憶及到李倓。 沈珍珠又問薛鴻現:「你的師傅圓寂前給你交待的是什麼話?」 薛鴻現孩子般揉著紅紅的眼睛,道:「就是怎樣也記不清了,所以才這樣急來找你們問。」停頓下,遲疑的回憶,「好象是說——無可……不可,流浪……形……名……」 慕容林致深鎖眉頭,沈珍珠站起身來回踱步,忽然省起:「是不是『無可無不可,流浪入形名』?」 薛鴻現跳起來:「好象就是啊。」又疑惑,「這句不是佛經裡有的啊,無怪我不知道。」 沈珍珠笑道:「這確不是佛經裡的,不然我可沒讀過幾篇佛經,還猜不到呢!這是晉人支道林寫的詩,全詩是『維摩體神性,陵化昭機庭。無可無不可,流浪入形名。民動則我疾,人恬我氣平。恬動豈形影,形影應機情。玄韻乘十哲,頡頑傲四英。忘期遇濡首,亹斖贊死生。』」 薛鴻現聽得一頭霧水,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詩本是推崇和盛讚維摩訶的,」沈珍珠想了想,「不過,既是你師傅最後交待給你的話,當是另有深意。」抬頭見薛鴻現鬢雲青蔥,問道:「鴻現,你師傅可有提過叫你出家之事?」 「師傅前年曾說過,要擇日替我落髮,可我不情願,所以還沒有行禮。」薛鴻現有些氣餒般低下頭,口吻仍是堅決的,「師傅已經圓寂,我必須遵從師傅遺願,皈歸三寶。」 慕容林致此時也悟明白了,與沈珍珠同時笑起來:「不必了。」 薛鴻現瞪大眼睛,驚詫的看著她們二人,「為什麼啊?」 慕容林致道:「你師傅不是說過了麼——無可無不可。意思是你可出家,也可出家啊。」沈珍珠接著道:「她還說『流浪入形名』,意思是心有佛陀,不必拘於形式。」 「真的麼?」薛鴻現眸中光亮一閃,掩飾不住高興。沈珍珠也深自為薛鴻現歡喜,更是仰慕薛鴻現的師傅,此生緣慳一面,本朝崇尚佛法,她雖不通佛經,對這般的奇人,惟有深深謙卑。 沈珍珠道:「鴻現,你喜愛四處遊歷,從此以後,正可以和你的林致姐姐一起,相伴暢遊天下。林致醫術超絕,可救死扶傷;你一身卓絕武藝,正可懲惡扶弱,何其快意,也正正契合你師傅的心意。」薛鴻現連連點頭。 慕容林致卻低泣起來,「說什麼醫術超絕,我……我這樣沒用,竟然不能救你……」薛鴻現大驚,「林致姐姐,你說什麼!」 沈珍珠本不想相瞞鴻現,且今日李豫尚未回宮,正好有事情要交待給她們二人,便輕描淡寫將自己病重不治的事情說了。薛鴻現一聽,又禁不住嗚嗚哭泣,連聲道:「你不會是真的,你們別唬弄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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