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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什麼?!」沈珍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安慶緒不看她,點了殿中四名侍衛,命道:「朕即刻去見史思明,待城門大開,你等從側旁小道護送她回吳興。」

  其時殿中侍衛不足百名,都是多年跟隨安氏父子的舊部。當即有人跪下道:「臣等願護衛陛下,殺出一條血路。或者,只要陛下振作精神,以陛下絕世武功,史思明未必能攻下鄴城。」

  安慶緒按劍肅容:「朕大勢已去,你們跟隨朕日久,今日便都散了。此殿后室中仍有不少珠寶錢幣,你們可自行分發。」昂然道:「朕既然稱帝,史老賊兵臨城下,朕豈能做縮頭烏龜,就算身邊無一兵一卒,亦要入他千軍萬馬之中,死又何妨!」

  殿中侍衛紛紛下跪:「臣等願隨陛下出城!」

  安慶緒聳眉稍稍動容,沈珍珠斷聲喝道:「不可!」上前幾步,對安慶緒道:「你既然都願意放我一條生路,為何自己還要去送死?為何不能放自己一條生路?」

  安慶緒仰天哈哈大笑,笑容乍畢,面色沉下,說道:「這是我們男人的榮與恥,你,不懂!」喚聲「我們走」,眾侍衛齊聲應「是」,一起往殿外霍霍走去。

  「安二哥!」沈珍珠在他身後徒勞的喚了他一聲。

  安慶緒腳步一滯,仿佛要回過頭,終於只是頭也不回的冷冷說道:「你快些跟上。這四名侍衛忠心耿耿,定能安全護送你回吳興。吳興……是個好地方,我……永遠也不能再回去。你回去後,就再也不要出來。」

  說完這句話,他一拍腰間長劍,腳下不再停歇,率先踏出殿門。

  第六十七章 裡煙霄中路分

  「吱嗄——」,城門日久未啟,乍然突開,聲音澀滯且沉悶,猶如久黴的時歲,被推搡著一絲一縷的撕裂開。

  城外刀槍林立,銀色槍頭如冷霧彌結,將遠近的山山嶺嶺都遮掩得不見蹤影。安慶緒揚目望去,這密密紮紮的史氏兵馬,縱橫交錯間已結成嚴密的陣列。史思明與唐軍惡戰一場,竟然未損主力!

  陣列最前方旌旗招展,數名戰將驅馬輾轉,眼見城門大開,俱是大喜。惟其中一名中等身材的青年戰將喜怒不形於色,翻身下馬,遠遠的跪伏稟道:「臣史朝義拜見皇上!家父在營帳中跪迎皇上駕臨,皇上請——」

  史朝義是史思明長子,在這個時候,明知安慶緒插翅難飛,他居然還行此大禮,真算是全盤功夫做到家。連在安慶緒身後的沈珍珠都覺得此人心計深厚,能曲能伸,不可小覷。據聞史思明只偏愛幼子朝清,史朝義雖屢立戰功,仍然不得歡心。這次遠赴鄴城「救援」安慶緒,史思明留下朝清鎮守老范陽,卻派朝義打前陣,可謂偏心至極。假以時日,史朝義未必不是第二個安慶緒。

  安慶緒冷笑:「這樣大的陣勢迎候朕,史王有心了!」所稱「史王」即指史思明。

  史朝義初時忌憚安慶緒武藝,又怕他起魚死網破之心帶領鄴城數萬兵馬殺將出來,這時已看清安慶緒身後侍從不足百名,暗自竅笑,說道:「陛下恕罪,家父千城馳緩救駕,足疾復發不能親自迎駕。」一手按劍,一手背後,朝身後眾將士做了個五指緊攥的手勢,意即等安慶緒一行走進陣列中,便先發制人將其摛拿。

  安慶緒策馬欲行,人不回頭,卻沉聲令道:「還不快送她從側旁走!」

  那四名侍衛早就將沈珍珠簇擁在中央,沈珍珠騎的是一匹腳力極健的駿馬。聽了安慶緒之命,其中一名侍衛低聲催道:「夫人,快走吧。」牽動馬韁,人馬緩緩的往側面方向行了幾步,史思明兵馬是正面合圍鄴城,鄴城外除正道外還有兩條小道,一條往北,通向愁思岡,一條朝南,正可沿路過平州、揚州,直至吳興,他們惟有從南面小道越山嶺逃遁。

  安慶緒霍然擺首,手中馬鞭如長蛇飛卷,「啪」的擊打到一名侍衛坐騎的臀上,「快走!」他聲音短促而斷然,那馬長嘶著領頭沖出,隨後四騎亦大奮健蹄,長足奔出。

  沈珍珠倉猝中往回望,安慶緒卻頭也不回,跨馬行入敵營。遠遠的聽到史朝義聲音極大且十分的正氣凜然:「安慶緒弑父殺弟,罪行滔天,人人得而誅之——眾將士——速速將他拿下——」話音未落,聽到「啊——」的一聲慘叫,仿佛是安慶緒屬下一名侍衛已被砍翻下馬,接著又是連聲慘叫,安慶緒長劍揮去,人仰馬翻,激起一片血雨。

  沈珍珠轉回頭,不忍再看。

  安慶緒再是武藝蓋世,又怎敵千軍萬馬?

  身後有人喊著:「那定是安慶緒的家眷,別讓她跑了!——」頓時有十餘騎追趕上來。兩名侍衛彎弓搭箭,射人先射馬,追在前頭的幾騎應聲落地,正好擋住後面幾騎去路,行動稍稍受阻,沈珍珠等五騎乘勢躍進入小道,暫且將追兵拉下一段距離。

  三月的風蕭蕭作寒,夾帶著山嶺樹木的苦澀氣味,刮到臉上有如割裂般的疼痛。

  沈珍珠縱馬狂奔,恍惚中殺戮之音不絕於耳。

  人與人之間的殺戮,是永遠無法停止的。

  她只能縱馬狂奔,只望這奔跑無停無止,在這無停無止的奔縱中,能夠湮滅思考,湮滅過去,與未來,湮滅時間。

  「快看,快看!」

  一名侍衛突然在身邊狂呼著。

  她與四名侍衛都不由自主的勒馬止步。

  東北方向,一股烈火濃煙朝天冒去,燒得半邊天空如抹紅霞,竟有一種悲壯的慘烈。

  這裡離鄴城有多遠?砍殺聲仍舊遠播而至,如洪水奔騰,似震雷轟響,在山嶺間滾動不已,朝著遠方震動過去。這場戰鬥,必是無比的激烈,固然是比少敵眾,以弱敵強。

  五人都凝佇不動,聽那砍殺聲愈來愈弱,愈來愈低……

  火勢望天而沖,濃煙滾塵日上,這場火該要燒數日數夜。

  「陛下,陛下!——」先前那名狂呼的侍衛哭嚎著滾倒下馬,朝鄴城方向跪伏叩拜。

  其他三名侍衛也紛紛下馬跪拜。

  沈珍珠昂首眺望,心中一片冰涼。

  別矣,安慶緒。

  若有來生,我寧願你永遠是太湖邊扁舟上的安二哥。

  或者,我寧願從未與你相識。

  你從未落入湖中,我從未去救你,李俶亦從未救過我。

  生命是一條鎖鏈,環環相息。

  我們都只是其中微弱的一環。年少的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改天換地,然而我們所能改變的,其實只有自己。

  「夫人快上馬,我們速速離開此地!」不知過了多久,一名侍衛將馬韁拉至沈珍珠面前。

  這四名侍衛皆已拭去面上淚痕,神情顯得極為剛毅。他們的主人雖然已死,卻更堅定了他們完成遺留任務的決心。

  沈珍珠朝他們點頭,上馬,催韁,五騎馬踐小道,過密林,風馳電掣般朝前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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