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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李俶的目中透著血絲,他沉沉的坐在靠椅上,目光炯炯直對著殿中心一輪巨燭,一言不發。身側侍候的僕從曲腰垂面一動不動,殿下甚少發脾氣,卻不怒自威,王府上下個個對他噤若寒蟬,這十來天的光景,更是向所未見。這不言不語中,隱藏著湧天巨浪,誰敢觸這個黴頭。

  「殿下,獨孤孺人求見。」廊外的侍女在門外報,聲音中含著抖瑟。

  「叫她滾。」他眼睛也未眨一下,淡淡吐出一句話。懷中取出那卷徽宣,字跡遒麗,自她失去蹤跡後,由她閨房所得。字字透著她溫婉潤澤的氣息:「月明花滿地,憐君恨獨深;誰遣因風起,紛紛亂此心。」他一個字一個字翻來覆去的看去,仿佛永無止境的看不完,「憐君恨獨深」,他早該知道她是那樣的在意,只恃著她的忍讓豁達,將她一傷再傷,是的,他是恃著她的愛,而他給她的,偏偏是那樣的少。他緩緩的放下那卷紙,大唐富有四海,疆域東至安東,西迄安西,北起單于府,南止日南,那是他的天下,他勢必得到的天下。只在此刻,天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全被她擋在身後,他只要她,他只要她!

  「殿下,」風生衣不知何時來到身後,「建寧王府那名找過王妃的侍女,名喚萱草的,找到了!」

  「嗯,」他抬起頭,那是他意料中的事,眸中精光一閃,「找到的是屍首吧。」

  「是。」風生衣連奉承的話也不敢多說一句,手中閃亮的一物奉給李俶:「這是屬下從她屍首旁撿到的。」一枚晶瑩通透的玉釵,光芒似乎是嬌異的,他倏的一驚,他認得,他怎麼會不認得?崔彩屏向他炫耀過,那是沈珍珠送給她的,又被她冷冷的扔在首飾匣中,再不問津。

  他將那枚玉釵狠狠的拍在幾案上,悄而無聲的斷為幾截,碎片紮在他的掌心,慢慢的滲出血來。他渾然不覺,揚手由身畔劍架抽起寶劍,沉聲道:「走!」

  風生衣還不明所以,但見李俶雙目如火似荼,雖是寒冬,一股熱浪直向外襲去,生恐他亂了方寸,當下也顧不得避忌,上前一把挽住他的衣袖,急道:「殿下謹慎!殿下謹慎!」只這一拖一攬,李俶腳步稍緩,昏亂的心境也然稍有明淨,他慢慢回過頭凝視風生衣,一縷思緒凝結眉宇,顯得他陰沉面上更上深沉之色,一字一頓道:「你說得不錯,這件事,大有可疑之處!」

  「殿下,殿下!」大殿內忽然闖進一個人來,氣喘吁吁,頭盔散亂,原來是左衛率嚴明,開口道:「有王妃的消息了!」

  李俶一怔,疾步向前,雙目灼灼問道:「你說什麼?」

  「殿下,」嚴明喘過一口氣,「某剛剛收到金城郡秘報,說是昨日傍晚西涼國使節過郡時,攜帶了兩台裝載陛下禮物的車輛,那兩台車高及過人,十分可疑。」

  西涼國,陛下的禮物,高過人的車輛,兩台……不,陛下並沒有贈送這麼多的禮物!李俶驀的轉身,令道:「傳令下去,速備車馬,即刻啟程金城郡!」嚴明得令急急退下,李俶當前邁步出殿,風生衣緊隨其後。

  殿外廊下的陰影裡,幽幽閃出瘦長的身影,輕輕喚道:「殿下。」李俶百忙中回眸匆匆一瞥,原來是獨孤鏡,稍有寬解的臉微微拉下,問道:「什麼事?」他的聲音如此陰冷,刺得獨孤鏡心中寒意叢生,廖廖三個字,原來他連對她多說一個字,問一聲「你找我什麼事」都不肯給予,自己拼命的掙來這麼多,換不得他青眼一顧。然而她還是抱著希望,不肯妥協的,她幼失雙親,孤苦漂泊,今日所有一切全靠自己雙手爭取,她不信命,不信永遠,不相信眼淚,什麼都不信,她只信自己。正正嗓子,她保持著為婢女時的恭謹嚴肅:「殿下不能去金城郡,年關將至,陛下若沒有殿下陪著守歲,只怕大為煩惱。」

  年關,守歲?原來快要過年了,可他的珍珠,此時不知飄零何處,他的心,除了痛,就是慌亂。他冷冷哼了聲,朝她邁進一步,她不由自主向後退,逼視著她:「本王已讓你稱心如意,我能給你的,不可能再多。憑你是誰,我和珍珠的事,再別想插手!這回珍珠之事,若我查出是你幹的——」他撥劍出鞘,「撲」的一聲,那寶劍直沒廊柱之中,唯有劍鞘上的寶石忽忽閃動。

  獨孤鏡回過神,長長的廊道上,已沒有他的身影。元德殿內,依舊燈火通明。她拖著長長的裙裾,一步一步走向那根廊柱,每一步似有千斤重,重得抬不起腳,重得她不想再走下去。她一直在夢想穿上這身衣裳,她到底是穿上了。這樣還不夠,她還可以走得更遠,她要屹立于浩大威嚴的朝堂上,看誰敢小瞧——她這名出身卑賤的婢女。

  終於走近了,她抬臂猛力一抽,居然將那劍抽了出來。這是他十五歲冠禮時,陛下賜給他的寶劍,劍氣如霜人如虹,上綴寶石讓人目眩神迷,就和她一樣,這一生,都為他目眩神迷。

  第十二章 玉雪為骨冰為魂

  李俶冷冷一揮手,左右侍衛連拖帶夾,將杜平往帳外拉。杜平魂飛天外,搖擺著碩大肚子笨拙的掙扎,卻哪裡掙得脫精挑細選侍衛的鐵腕鋼臂,只得狂呼「殿下饒命,殿下饒命——」,李俶嫌惡的轉過臉,陳周對領頭的侍衛作了個砍頭的手勢,喝道:「拖遠一些,別汙著殿下的清音。」

  營帳外朔風凜冽,吹得帳幕呼呼作響,如無意外,又一場浩大的雪即將降臨。陳周打了個寒噤,李俶背向他而立,看不見他的神情。他想了想,還是開口勸道:「殿下,寒冬冷峻,趁著天色尚早,咱們還是速速拔營回城……再說,建甯王想來已趕到金城郡,二位殿下先作商議,再定下策,可好?」

  李俶沒有回答,穿著厚實的錦袍,身軀頎長,玉樹當風。陳周戎馬半生,門弟寒微,由對高麗、吐蕃、大小勃律的數百場陣仗中一步步殺將出來,斬首數以千計,由小小隊正,至校尉、折衝校尉,及至今日的一郡最高長官。他是從刀中血中拼殺出來,世上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沒有他不敢動的人,惟有對這年青的郡王,他的敬畏由心而發,甘心鞍前馬後誓死效忠。這種敬畏何時而起,已無法追記,是十三歲那年他塞外引弓,一箭光寒十九州;還是那年遠觀其冠禮,王者之氣君臨天下?

  「傳令,火速拔營繼續前行。」李俶忽的轉身令道。陳周再也沒想到是這樣,偷覷李俶面龐,無喜無怒,滿眸星火,映照得這幽暗的營帳也熠熠輝煌。方圓十幾餘裡已細細查過,一無所獲,西涼國在涼州以西,他是要直搗那邊地小國麼?他敢麼?他會麼?他簡直不敢想像下去,知道再怎麼勸說也沒用,只得傳令下去。

  侍衛牽過馬來,李俶飛躍上馬,天地昏眩,身軀似是不屬自身,斜斜的向旁倒去,「殿下」,驚呼的同時,一雙胳膊適時將他托起,他瞬時清醒過來,重新屹立馬上,面前的風生衣焦急中帶著懇切:「殿下,你需要休息,你必須休息!」不眠不休的十幾天趕路,縱是鐵打的身軀也受不了,更何況,他是金玉之質。

  休息?他皺皺眉,他還有什麼休息?他已沒有退路,他必須得將她找回來,否則,這一生,他將無法安寢。

  他猛的一揚鞭,率先飛馳而出。風生衣和陳周面面相覷,旋即躍馬跟上,腰懸寶劍身佩長弓的上千校尉、騎士,大隊的兵勇士卒,浩翰的隊伍氣貫長虹,朝雪嶺塞外奔去。

  雪,紛紛揚揚的飄落,開初,還帶著幾分中原雪的纏綿柔潤,漸漸的,那雪便如瘋似狂,一層層將草木山嶺覆蓋。李俶只策馬狂奔,但見這天地茫茫,天色晦暗,哪裡有玉人的蹤影?

  他的馬仿佛也禁受不住這樣的寒冷,磨蹭一下突的停下不動。「劣畜!」他狠狠的給了它一鞭子,那馬抖了抖,仍然不動。

  「殿下,馬受傷了。」風生衣上前說,這才發現這匹他素來最愛的大宛良駒果然受了傷,右前蹄沁出絲絲血,在雪地映襯下格外觸目。李俶下了馬,風生衣在馬蹄下一陣摸索,才道:「原來馬被紮住了。」說著,用力拔出紮住馬的物什,那馬真是剛烈,雖然吃痛並不胡亂嘶鳴,風生衣已從懷中取出藥物,撕下衣袍一角,三下五除二將傷處上藥並包裹好。

  「噫,這是什麼?」陳周隨手拾起風生衣拋在地上的物什,方要仔細查看,卻被李俶截手搶過。那物什雖被踐踏得不成原形,細察之下,仍可認出是女子用的釵簪之物,針腳彎曲,還沾著那馬的血跡。李俶不動聲色的緩緩看著,面色漸漸微白,猝然抬頭,方覺自己聲音竟在微微發抖:「三人一隊,這前後二十裡,給本王一寸寸的搜!」他以袖小心拭去釵上的血跡,先是緊緊握在手心,再捂入懷中,似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幾名貼身侍衛在旁看得呆了。

  「稟殿下,左旁樹林中有異象!」一名校尉報道。

  離正道百步之距的樹林中,果然有不同尋常的蹤跡。雖然十余日以來的大雪和雪後晴好天氣,將原有的情形破壞,但破損委地的樹木,樹木上的刀劍之痕,遍地零零碎碎的綾羅錦緞,兵刃斷木,零散的十幾具屍首,死去的馬匹,顯見此處曾發生過激烈的搏殺。不祥的預感一分分滲上心頭,李俶腳下一個踉蹌,方發覺腳下絆上了一具屍首。風生衣低聲道:「屬下已一一檢視過,屍首共有十六具,全是西涼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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