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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那聲音再次壓低,神秘道:「當年搜集季府謀逆的證據,聽說姚妃立了大功……」

  「你們在說什麼!」蒼老有力摻雜著怒火的聲音突地插進來,打斷那人的話。與此同時,黎子何心下一驚,驀地從床上坐起來,不知何時渾身冷汗。

  「長著嘴巴是吃飯的!真閑得慌了,去刑罰司領幾個耳光,以後這類話,再被我聽到通通給我滾出太醫院!」

  馮宗英的怒吼聲讓黎子何稍稍回神,她聽見腳步聲向這邊走過來,便起身開門。

  馮宗英滿面通紅,明顯是剛剛發過火的模樣,見著黎子何干瞪了一眼,憤憤道:「入了太醫院,跟在我手下,還要我來找你,這成何體統?今日不用做其他事了,去掌藥處幫忙理藥,再把宮中規矩抄上三遍,明日交給我。」

  黎子何只是頷首,不反駁也不多說話。馮宗英也料到黎子何是這個反應,忍字頭上一把刀,他倒是要看看,這沈墨的徒弟,能扛幾把刀。

  黎子何見馮宗英甩袖離去,她關上門,垂首往掌藥處去,思緒翻騰不休,腦中滿是剛剛那男子最後一句話——「當年搜集季府謀逆的證據,聽說姚妃立了大功……」

  立了大功,所以封她為妃,寵愛縱容?就算如此,怕也只是原因之一。妍妃之父顧衛權,是雲國資歷甚深的老將軍,手握重兵,自從妍妃進宮得寵,顧衛權的勢力怕是只增不減,雲晉言以季黎之名,多寵一個姚妃,既博得帝王情深的美名,又遏制妍妃一派的勢力,這種一舉兩得的事情,他豈會罷手?

  當然,若是算上姚妃立功一事,便是一舉三得了。黎子何輕輕一笑,閃過一絲嘲諷,抬首正好看到「掌藥處」,一個跨步便進門了。

  雲國太醫院,「醫」與「藥」不分家,每年十二個醫童,若沒有資格晉升御醫,又不想出宮,便可留在掌藥處,日日與藥為伴,配藥煎藥送藥,都是他們的事,地位不高,月俸卻也不少,只是馮宗英既然說她是來「幫忙」,當然沒有俸祿一說。

  「醫童黎子何,領馮院史之命過來幫忙。」黎子何拱手彎腰,對著殿內大長桌前的老者行禮道。

  老者花白八字鬍,帶著黑色紗帽,身著藍色印花官服,抬眼看著黎子何道:「馮院史讓你過來的?」

  「是。」

  「自己進去吧,看著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動手就是。」

  掌藥處占了一間小宮殿,前有殿后有院,一入殿便看到長排長櫃,上面各種方形小格,用來盛放藥材。黎子何略鞠躬以示謝意,繞開長櫃進後院。

  後院用來製作藥材以及煎藥,往來數十個藥童,見黎子何進來馬上招呼她晾藥收藥煎藥。黎子何一日都未進食,在院落裡來回忙碌,只是在煎藥的時候偶爾想到在雲瀲山的日子,同樣是草藥的味道,現在聞來反胃刺鼻,為何在沈墨身上聞到,只覺得是淡淡的香氣?

  「妍妃娘娘的藥好了麼?」院裡不知何時來了個淺綠宮女裝的女子,揚眉傲慢地大聲喊道。

  煎藥房立刻有人跑出來,帶著一臉討好的笑容說道:「好了好了,就等橘姑娘來取呢。」

  黎子何正蹲著身子擺弄草藥,聞言站起身看向那名宮女,只一眼便認出她,隨妍妃入宮的丫鬟,妍妃稱她為小橘,當年她在妍妃的妍霧殿殿前跪了整整一夜求見雲晉言,便是這個丫鬟摒退殿外所有宮女太監,不讓任何人進殿稟報,更是令侍衛阻止她闖入殿內。

  煎藥房的藥童已經小心翼翼地端著藥出來,與黎子何擦肩而過的瞬間,黎子何腦中閃過千百種念頭,她的袖中就有從雲瀲山帶下來的嬋食散,只需不經意地拂過藥碗,明日妍妃就會暴斃於殿中——當年雲晉言狠心讓她墮胎,她就不信妍妃沒在暗中挑撥——如今只要一抬手……

  藥童的動作仿佛在眼前放慢一般,諂媚的笑臉,漆黑的湯藥,繚繞的熱氣,一點點與六年前的一幕幕重合。紅鸞殿前的郝公公,雨幕後醒目的藥碗,喉間吞咽不去的苦澀……黎子何瞪大了雙目緊緊地看著藥童手裡的藥,直到它到了小橘手裡,直到小橘端著藥施施然離開,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黎子何鬆開陷入掌心的手指,僵直著雙腿,困難地回到原地。

  不可衝動,不可衝動,投入的毒藥,就算未被人發現,讓妍妃喝了去,沒有知覺毫無痛苦地死去,多的也不過是一具冰冷死屍。時機未到,這樣做只是打草驚蛇,引起雲晉言的懷疑,更何況,豈能讓妍妃死得這般輕鬆?她要的,不止這些!

  清冷的月光透過唯一一個狹小的視窗照入小屋內,融入昏黃燭光中,再也找不到痕跡,黎子何端坐在桌前,抄寫馮宗英嘴裡說的宮中規矩。

  馮宗英本來就是隨口一句話,所謂宮規,皇宮之中,每宮每殿甚至太醫院掌藥處,都有各自的規矩,馮宗英沒有明確說是哪裡的規矩,黎子何不想投機取巧,也不想被他抓住把柄再來一頓訓,便依著自己的記憶,將記得的都寫下來就是。要寫的內容不是什麼問題,畢竟從小在官家長大,還做過三年皇后,問題是黎子何以前與馮宗英太過熟絡,她那一手字還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不想惹他懷疑或是注意,便只有故意寫其他字體了,那日公試便是擔心被他看出,才放下筆口述藥方。只是,忙活了大半個晚上,寫了一張撕一張,不管怎麼變化,總覺得能在字跡中找到以前的影子。

  黎子何又刺啦一聲撕掉剛寫好的一張。她自嘲地一笑,季黎已逝六年,就算在字跡中找到她的影子也不能代表什麼,何必庸人自擾?更何況,自己就那麼有信心,他們還記得自己?

  如此一想,黎子何不再多慮,蘸了墨飛快地寫起來。明日馮宗英定會再找法子「折磨」她,想到這裡,黎子何不由得輕笑搖頭,許多年不見,馮爺爺的性子一點都未變,若是換作他人,可能早被他難住了,不過自己面對他那些不大不小的把戲,反倒有一絲暖意滑過心頭,就像小時候自己故意與他生氣,對他惡語相向,製造各種各樣的麻煩讓他注意到自己,然後想盡辦法來哄自己。

  如今這個局面,在黎子何眼裡,就好似兩人互換了角色,即使入戲的只有她一人,她也甘之如飴。沒有了猶疑和顧慮。黎子何的速度快了許多,整日沒有休息,直到傍晚才在掌藥處草草吃了一頓晚飯,早就困頓不已,剛剛碰到床便沉沉睡去,可蟄伏在心底、被她生生壓抑住的情感,卻在夢裡淩遲般毫不留情地盤剝她的心。

  夢裡看到季黎,看到姚兒,季黎極愛紅色,她穿著火紅緞裙在一人高的銅鏡滿意地對自己一笑,高喊道:「姚兒,你快些出來。」姚兒挑開里間門簾,穿上一身翠綠,拿著手帕捂嘴笑著逗趣道:「小姐,這叫綠葉配紅花!」

  夢裡季黎一身亮眼的新娘裝,姚兒替她描眉添妝,調笑道:「小姐終於嫁人咯,再沒人強迫我穿著男裝去大街上晃悠了。」季黎斜睨她一眼,眉毛挑得老高,「明日我便讓曲哥哥上門提親,看你還能逍遙到哪裡去。」

  姚兒臉上的紅暈一閃而逝,嗔怒道:「果然是夫君比較重要,姚兒不過是個小小的丫頭,比不得小姐的心頭肉,自己一嫁人便想著如何把姚兒也送出去。」

  季黎忙討好道:「不敢不敢,姚兒明年才及笄,及笄了小姐我也捨不得你,還得多留幾年呢。」姚兒輕輕一笑,替季黎抹上胭脂,「嗯哼,怕就怕呀,小姚兒的心思早就飛呀飛呀飛到曲哥哥心窩裡去了。」季黎一個側身繞過姚兒,從凳子上躥得老遠,扯過床上的紅蓋頭,自行蓋上,未等姚兒再說話便搶先道,「今日我可是新娘子,弄壞了裝束不好交差哦……」

  姚兒的小臉漲得通紅,最後笑道:「明日我該喊小姐什麼呢?繼續喊小姐?還是夫人?還是太子妃?」

  季黎一手扯下紅蓋頭,原本精緻的面容因嬌羞更是明豔動人,佯怒道:「小妮子看我怎麼收拾你……」

  夢中紅燭搖曳,喜樂震天,笑如銀鈴,黎子何卻在此時驚坐起身,渾身冷汗,心中訕笑,原來早上那一身冷汗,便是因姚兒得來,任由自己裝得如何不在意、如何冷靜,始終敵不過十幾年感情一夕背叛的苦楚,儘管此前已經有一個雲晉言背叛在先,如今再來一個姚兒,仍是被人用力擰著心肝似的疼痛。

  黎子何披著衣服起身,打開房門,一地清幽月光,屋外花樹隱隱擺動,夏日花香幽幽鑽入鼻尖,比日間更加清冽醉人。

  黎子何快步走在長廊中,深吸一口氣,自己在廊沿坐下,被樹枝劃傷的手仿佛毫無知覺,只怔怔看著地上隨花葉搖曳的陰影,腦中仍是白日裡聽得的那句話,當年季府滿門抄斬一事真與姚兒有關麼?在她「死」前,雲帝登基三年,後宮之中她一人獨大,直到她終於懷上那個孩子,幾個月不可侍寢,朝中大臣紛紛諫言充實後宮。古往今來,沒有哪任帝王後宮只有皇后一人,儘管憋著悶氣,她還是同意了封顧將軍的獨女顧琳妍為妃,那時她想著一個妃子,總比在全國選來一批秀女好。哪知妍妃的入宮,便是她失寵的開始,三個月,雲晉言以養胎為由,將她困在紅鸞殿,對外界消息她幾乎一概不知,直到一日姚兒神色慌張地告知她,季府被判謀逆,誅九族,三日後處斬。那句話對當時的她而言,猶如晴天霹靂,雲晉言三月來的冷落找到了理由,他對妍妃的專寵找到了理由,甚至他對她三個月的禁錮也找到了理由,儘管自己不願相信,可雲晉言是靠著季家的支持才順利登基,妍妃的受寵,顯然是雲晉言想要拉攏顧家,而將自己禁足三月,恐怕是擔心走漏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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