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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我嘲弄地望他一眼,繼續哄著無恨,輕笑道:「他走了,你不是該開心些?沒有了對手,或者我以後走投無路了,還會跟著你昊則王子呢!」

  昊則被我連譏帶嘲,不由漲紅了臉,紅了臉怒道:「你這小女人,也著實不知趣,人家一心為你好,你卻這般……不怪安亦辰受不了你。」

  「滾!」我氣不打一處來,放下無恨,站起身來高聲喝喊著趕他走。

  昊則大窘,哼了一聲,轉身離去,看來真是生氣了。他的背影好生高大,已長成了極健碩的男子,我這般把他當成昔年的小孩那樣怒喝,必是傷著他自尊心了。

  可他卻不知,安亦辰,宇文清,兩個人,已成了我心頭的兩根刺。

  我已再也拔不去了,只盼著,只讓那兩根刺安份地呆在那裡,漸漸在無人處結疤,從此碰不著,見不著,痛不著。

  第二日,夕姑姑終於歎著氣告訴我,宇文清一早走了。

  我只是木然地坐著,抱著我的無恨,胸口卻不由起伏。

  焉能無恨?就如十四歲時他決然離去一般,我焉能無恨?

  我要的是留,永遠的留;他總是選擇離去,哪怕是在猶豫中離去。

  咧開嘴,輕輕地笑,一聲聲喚著:「無恨,無恨,無恨!」

  淚水卻已不爭氣地滾落,滴在無恨雪白粉嫩的小小面頰。

  無恨正笑得跟朵花兒般漂亮,應和著我的呼喚,揮舞著藏於袖中的手臂,歡喜不勝。

  下午時,我心情愈發沉悶,遂叫人牽了馬,自行出了圍柵,正要躍上馬背馳騁著散心時,旁邊忽然走出一中原人士打扮的壯年漢子,恭敬向我行禮。

  我雖瞧了眼生,但鳳衛人數不少,我也不能個個認得,略一點頭,正要走時,只聽那人說道:「公主,在下青颯,可以和公主說幾句話麼?」

  青颯?這位宇文清的部下,我聽說過好多次了,林翌、達安木均對他讚不絕口,又於我有相助之德,倒也不好不理。我將這人打量一番,卻見眉目端正,神情堅毅,頗有些任俠之氣,遂也不急於上馬,問道:「有事?」

  青颯低了頭,屈膝道:「青颯斗膽,請公主……追回宇文公子。」

  我不怒反笑:「青颯,你認為,這話該你說麼?」

  青颯依舊不卑不亢:「青颯出身江湖,的確不懂禮數。但數次承蒙公子相救,故此帶了原部誓死追隨公子,實在不忍見公子這般孤淒度過餘生。」

  我淡然道:「青颯,你多慮了,他貴為大越太子,有才有略,連這天下,未來都可能全是他的,他又怎會孤淒度日?」

  青颯握了握拳頭,歎息道:「公主,公子已不是大越太子了。他當日棄了戰場離去前,大越隆吉帝宇文昭曾經下詔,若他臨陣而去,他將不再是太子,不再是宇文氏的子孫,便是死了,也不許歸葬宇文家的祖墳。」

  我心裡一跳,失聲道:「你說什麼?」

  青颯雙膝跪地,深深磕下頭去,沉鬱說道:「公主,公子余日無多,無非盼能在公主身邊守著,有一日算一日,公主,求您……就讓他剩下的日子活得開心一點吧!」

  我的腦中隆隆地響著,又似有無數的羽毛淩亂飛舞,怎麼也抓不住。眼見天邊雲彩飄飄,團團絮絮,扯也扯不清的紛雜,我喃喃地重複青颯的話:「餘日無多?不再是大越太子?只想守著我?」

  第三十五章 破繭成蝶傾芳菲

  我猛地彎下腰,一把扯住青颯前襟,厲聲喝道:「什麼叫餘日無多?他……他的病,不是已經好了麼?」

  青颯慌忙退著,躲開我近乎粗暴的拉扯,口齒依然清晰:「公子有著胎裡帶出的疾病,很難纏。當年宇文家費了很多心血才聚集眾多名醫,將他的病勢控制住。公子自己也向來注意調理,因此在十五歲上已經基本痊癒。當時救他的名醫們就說了,只要好好保養,就不會復發,可保平安一生。」

  「復發……」模糊記得,自從瀏州再見面,似乎就沒見他完全健康過。開始以為是著涼,後來是受傷,又因傷而引起舊疾,到了黑赫,一樣常聽說他病著。

  他病得很重麼?

  我打了個寒噤,厲聲道:「他自己不是名醫麼?怎會讓自己舊病復發?」

  青颯答道:「青颯並不時時在公子身邊,具體情形,並不是很清楚。只聽說,公子自從重回宇文家開始掌權以後,一直都鬱鬱寡歡,離群索居。他不顧大家的勸阻,也不管自己的身體,常常把自己獨自一人關在屋中喝酒,喝到爛醉……去年六月間,不知誰送給他一隻錦匣,他打開看後,當時就吐了血,隨即就病了,從此再也沒有完全復原過。」

  去年六月間……

  我與安亦辰親親我我,準備著婚事。安亦辰為斷我心念,將當日行館中碎裂的那只陶隕封裝起來,以我的名義和成親喜貼一起送給了宇文清……

  宇文清的回應很簡單,只是將那只裝了狗尾巴草的荷包退還給我,分明以此示以斷情。

  我又怎知,我又怎知,那簡單之極的回應背後,含了他那樣多的悲傷與痛楚?

  為了不影響我的心境,不影響我的幸福,不管多麼深重的委屈,他一句也不解釋,默默承受,默默傷懷,默默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神智,同時摧殘自己的身體……

  「公子在南越時,一直有最好的藥物調理著,又有李叔李嬸那些忠僕小心侍奉,還要好些;自從前來黑赫,他……他似乎還是很不開心,病勢一直反復著,連吃藥也沒多大效用了。他說……他說他守不了公主多長時間了,要青颯在他去後繼續為他守護公主……」

  那樣的八尺漢子,說著說著,伏倒在地,漸漸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我將腳踩上馬蹬,踩了幾次,才踩穩了,哆哆嗦嗦的手,幾乎握不住韁繩。

  青颯身後悲慘而失望地叫著:「公主……」

  我回過頭,嘶啞著嗓子哭喊道:「上馬,陪我去找他!」

  風吹過,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竟已淚流滿面。

  我錯了,居然又是我錯了。

  他不肯許我一生的幸福,的確是許不起,因為,他已無法把握自己的生命和未來。

  家國和夢想,他都已拋棄,唯獨不肯拋棄我。

  那麼,當我一再趕開他,傷害他時,他又以什麼樣的心境默默忍受,然後孤身一人,默默離去?

  他可曾傷心?可曾落淚?可曾在冰冷冬寒裡,獨對翰緲星空,思忖著我的絕情,竟夜無寐?

  夜,在馬不停蹄的飛奔中降臨,連同愈加森冷刮骨的風,撲頭蓋臉將我整個身子裹住,凍得連心都在戰慄,再不知能從何處汲來一點溫暖,潤一潤已經凍僵的雙手。

  青颯緊緊隨在我的身後,篤篤的馬蹄聲淩亂撲散在淒風冷霜之間。

  「公主,天色已晚,我們是不是找個背風處歇上片刻,等明早再去追公子?公子不會急著趕路,我們應該可以追得上。」

  眼看月亮越升越高,青颯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已很有些不安的模樣。

  「不,我今晚就要見到他。今晚!」

  我咬著牙說道,又是忍不住的淚。

  從來不曾覺得,珍珠大草原是這般的遼闊,在那樣蒼茫無邊的夜色裡,更似無邊無際。我馳了馬,那樣飛快地奔著,怎麼也走不到盡頭。想到那個孤身而去,默默離開的白衣男子,我心如刀絞,懊悔不及。

  他捨棄了自己的家,千里迢迢,只為伴我,卻又被我逐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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