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和月折梨花 | 上頁 下頁
一五一


  後來的好多年,我一直在想著,如果那一天,我不是那麼衝動地去了江邊,我的生活,會不會依然回復到原來的幸福悠閒?安亦辰,會不會容忍住我這次逾矩的舉動?我們的後來,還會不會發展到那麼糟,那麼糟……

  江邊,白日青渚,碧雲零落,一行鴻雁在驚濤拍岸中漸行漸遠,沒入天際。

  小小野渡,卻泊了六艘船。這些看似尋常的漁船一下子聚了六條在這不引人注意的小小渡口,就顯得詭異了。我甚至感覺得出,那密密船艙中隱隱透出的殺機來。

  船已解了韁繩,自由泊在岸邊,似正要準備離去。正中的那條船,則已緩緩向江中劃去,卻有一個淡白色的人影正立於船弦,只向岸邊凝望。

  風過袍袖,獵獵拂動,衣帶更是淩亂舞於空中,更顯得如玉立的身形僵死如石。

  猛然間,他身體晃了一下,將手搭於額際,眯起眼向延向江邊的大道凝望。

  我知道他看到我的馬車了。

  車軲轆飛快地轉著,我給顛得五臟六腑俱都糾結住,卻還在催著駕車的達安木:「快一點!」

  黑赫國以放牧為主,勇士們無不是騎馬馴馬的好手,讓達安木這樣的好手駕平常的中原馬匹,已算是委屈他了。

  江渚邊,我跳下馬車,沖下了岸,沖上了渡口那靜靜伸向江面的木制挑台。

  宇文清所在的船隻立刻頓了下來,在水中無力地左右擺動,而宇文清靜靜立於船弦,正深深,深深地望著我。

  曾經那樣雲淡風輕的少年,幾時成了如顏遠風那樣滿懷寂寞憂傷的男子!

  那對漆黑的瞳仁,隱忍著的苦楚和落拓,那般清晰地被陽光折射到我的眼中。

  「我……我來送你……」走到挑台的盡頭,我止住自己踉蹌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壓下喉中哽住的氣團,凝神著那雙陽光下宛若透明的瞳仁,斷續說著,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我送的不是宇文清,送的是白衣,那個多少年來無數次出現在我夢中的絕世少年,那個永遠向我溫文而笑的秀逸少年,那個憐愛地望著我,由我在他肩頭咬出一枚梅花印記的多情少年……

  宇文清的神情有瞬間的木然,淡色的唇邊蠕動了兩下,沒能說出話來,雙肩卻已輕微聳動。

  「白衣……白衣……」我嘶啞地低喊著,忍不住無力地跪倒在凹凸不平的挑臺上,泣不成聲。

  所有自以為是的仇恨與無情,所有用尖牙利齒偽裝起來的堅強,在這一刻煙消雲散,如江水拍出的透明泡沫,迅速消失在空中。

  隨著我喚出白衣的名字,宇文清勉強保持著的恬淡神情,如一層薄瓷的外殼砰然碎去,湧動的深情和悲傷無可掩飾。

  他向我伸出手,呻吟著一遍遍呼喚:「情兒,情兒……我的情兒……」

  那讓我著迷了多長時間的黑眸哦,已迅速被疊疊而上的水氣蒸滿,迅速凝結,滴落,滑下依舊蒼白的面龐。

  船隻,緩緩靠回了岸,在水面劃過翼形的痕跡。

  如鳥兒耷拉的垂死的翼,俯在水裡,再飛不起來。

  沒等船停穩,宇文清已飛快踏上挑台,跪坐到我面前,纖長冰涼的手指拂過我的面龐,為我拭著淚,澀聲道:「別哭,別哭,情兒……」

  可他漆黑的睫上,晶瑩掛著的,又是什麼?那蒼白面頰倏忽滑動的,又是什麼?

  我顫著手撫上他的臉,失聲哭道:「告訴我,你只是白衣,皇甫棲情的白衣。」

  宇文清哽咽著順著我的話音顫聲道:「是,我是白衣,永遠只是皇甫棲情的白衣……今生今世是,來生來世也是……」

  他忽然一把將我抱住,將我拽坐到他的懷裡,失聲痛哭。

  「白衣……」頭頂的白雲似在眼前旋轉,流淌到一起的淚水,燙著彼此的心,又漸漸涼開,熾熱和冰冷的交織,讓我哭得手足無力,只是伏在他的胸前,氣哽聲塞。

  才不過是去年的事,同樣的要求,我曾提過;一模一樣的誓言,他也曾說過,我曾深信不疑。

  經了這許多歲月的沖洗,我早已明白那誓言對於現在的我們而言,即便是真心說出,亦只能是虛假的謊言。

  即便知道那只是謊言,從他的口中再次說出,一樣能如蘸了蜜的針尖一般,讓我痛,讓我甜,那種大起大落如暴風驟雨般的大悲大喜,如怒濤般衝擊著心胸,讓我承受不住,卻食了罌粟般不舍離去。

  我沒有聞錯,他的身上,依然是如當初竹篁初見般清新潔淨的青草芬芳,沁入肺腑時依然能讓我心旌神蕩。

  宇文清,就是白衣麼?就是當初那個守我愛我的白衣麼?他真的沒有變麼?

  我勾住他的脖子,近乎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氣息。恍惚,又回到了華陽山上,帶了生恐失去的憂懼,和如醉醇酒的甜蜜,我們相偎相依,許那白首不相離的誓約……

  過了今日,過了這一刻,他在南越,我在北晉,他是越太子,我是秦王妃,生命幾乎不可能再有交集。

  我珍惜這一刻,即便僅僅是相擁而坐,也是千金難買,連頭頂的藍天浮雲,眼前的綿連江波,腳底的暗黃挑台,都顯得格外珍貴。

  而宇文清也只是緊緊抱著我,他掌心的涼意,胸膛的暖意,透過我的衣衫,點點浸潤我的肌膚。

  「情兒,情兒……」他那麼一遍遍地喚著我的名字,近乎心碎的呼喚著,柔軟而哀傷,帶著無能為力的痛楚。

  「公子!小心!」

  「殿下!小心!」

  船上的越國將士忽然叫了起來,聲音很大。

  或者,他們叫宇文清已經好一陣子了,但我沒聽到,宇文清也不願分心。

  我與他,我們,都盼著這相擁一起的時刻能長些,再長些。

  透過朦朧的淚眼,我看到那些平民裝束的南越將士正警惕地向我身後凝望。

  而擁著我的宇文清身體也驀地僵硬,一股陌生的森殺之氣,突然從他身周散發開來,讓我頭皮一緊,竟在他溫暖的懷中打了個寒噤。

  而他的手,正緩緩將我推開,卻沒有放開我的臂腕。

  只覺另一道熟悉而冰寒的眼神,正透過衣衫冷冷穿過我的脊背,幾要將我穿透,我猛地醒悟,忙回頭時,已驚得站了起來。

  渡口前的大道,不知何時來了一群騎兵,足有二三十人,俱是鐵甲堅兵,卻風塵僕僕,馬兒們不時向外噴著熱氣,顯然趕了很遠的路。

  而領頭之人,竟是安亦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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