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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這一夜宮中醮祭結束,華陽觀裡的道士女冠們紛紛乘夜魚貫出宮,但見點點燈燭仿佛一條長龍,從巍峨的東內大明宮一路延伸到城東的華陽觀。

  當年唐代宗為愛女華陽修築的華陽觀,曾傾注上萬勞役之力,比照內苑宮殿修築,其華麗程度分毫不輸大明宮。此時更深夜靜,主持華陽觀的幾位公主又順道去了興慶宮和太皇太后敘舊,因此觀中眾人倒比平日更自由些。

  「全姐姐請吃茶,」此時三更已過,李玉溪待在全道士的廂房裡,將一杯釅釅的陽羨茶奉給她,「這是今天聖上剛賜下的貢茶,你嘗嘗好不好?若是好,分我一杯嘗嘗?」

  眼下正被李玉溪用心伺候的全道士名叫臻穎,原是侍奉永嘉公主的宮女,數年前因為公主要出家,便也跟著公主出宮做了女冠。如今她正當雙十妙齡,豐潤鮮豔得像盛夏枝頭正待採摘的蜜桃,從頭到腳俱是甜膩的風流。此刻只見她乜斜著星眸接過李玉溪遞來的茶水,帶著困倦的睡意慵懶問道:「昨天你答應買給我的玉珮呢?」

  「呀,」李玉溪聞言一怔,將雙手無奈地一攤,「說到這個,我剛要同你說呢,玉珮被人要去了。」

  「要去了?」全臻穎訝然半啟櫻唇,繼而嬌嗔著啐了李玉溪一口,「呸,你撇得倒乾淨!快給姑奶奶我從實招來,今天你到底又勾搭了哪個妖精?」

  李玉溪被她說得羞臊起來,面紅耳赤道:「什麼勾搭妖精,姐姐你說話真是羞死人!哎,是因我白天聽經聽得無聊,就想偷偷往四處逛逛,不料在一處林子裡撞見了兩位宮中的娘娘,惹惱了她們,所以要走了我買給你的玉珮。」

  全臻穎到底也是在宮裡待過的人,聽了這話自然覺得不對勁,於是她眼珠一轉,皺著眉啜了一口茶:「這事不對,如果你冒犯了她們,那要你的玉珮又算怎麼回事?」

  「要我的玉珮,當個賠禮唄。」李玉溪一邊憨憨笑著,一邊寬去自己的道袍,只穿著一件雪白的紗羅中衣,懶洋洋躺在全臻穎身邊。

  「我呸,就你那西貝貨也能當賠禮?你當宮中的女人同我一樣好哄呢?換作往日我在宮中的時節,還能把你的東西放在眼裡?」全臻穎笑著罵完,將手中剩的半盞茶遞還給李玉溪,靠在錦枕上笑眯眯看他吃了,接著又盤問道,「你再仔細給我說說,那兩個女人長什麼模樣?是怎麼同你說話的?」

  當下李玉溪也不敢隱瞞,將事情始末一五一十都對全臻穎細細說了,聽得全臻穎不住偷笑,末了又呸了一聲,伸出塗著蔻丹的食指點了一下他的腦袋:「你這小傻瓜!她們肯定不是宮裡的正經娘娘,也不知是從哪裡竄進宮的妖婦,一心想著勾搭你呢!」

  「怎麼會?我不信,」李玉溪聞言笑起來,白玉似的臉在燈下興奮地泛著光,「我都靠姐姐你照應,才能進一次宮長長見識。今後哪怕中了進士、魚躍龍門能夠踏上紫宸殿呢,後宮內苑只怕也是沒機會再去的,她們沒事勾搭我做什麼?」

  他雙手枕在腦後,一雙黑亮的眼睛在燈下閃動著迷離的光,末了還不忘央求全臻穎道:「好姐姐,你可千萬別將這件事說出去,我怕惹禍。」

  「呸,知道怕幹嘛還要說給我聽?」全臻穎紅唇一彎,俯身攀在李玉溪身上,彎起食指羞了一下他的鼻樑,「來,實話告訴姐姐,既然那個姑娘長得那麼漂亮,你動心了沒有?」

  李玉溪眸中一亮,繼而悵然歎了一口氣,卻又情不自禁地笑起來。跟著就見他仰臉望著青紗帳頂,不假思索地緩緩吟道:「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晶簾……」

  「呸,小色鬼,又作這樣叫人不明不白的詩。」全臻穎聽罷忍不住笑起來。

  「嘿嘿,這樣才好,」李玉溪歪著腦袋沖全臻穎嘻嘻一笑,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這詩若讓人聽明白了,就壞了。」

  全臻穎笑著白了他一眼,看窗外天色實在不早,於是起身嘬唇吹熄了燈燭,又借著朦朧的月光卸完了妝,這才半掩了窗牖爬上床榻,在獸爐吐出的香氣和窗底吹來的春風裡,擁著李玉溪雙雙入眠。

  就在二人沉入夢鄉的前一刻,全臻穎卻悄悄半張開嫵媚的睡眼,帶著全然的獨佔欲眈了一眼懷抱中的少年——十七歲的李玉溪是她全臻穎一個人慧眼相中的天才,在與華陽觀往來的公子王孫中,只有他最合自己的心意。他敏感又單純,一顆玲瓏心通了七竅又缺一個心眼,簡直就像愛在人膝上撒嬌的玉猧兒那樣可愛;並且他好讀書又有作詩的天賦,他日必當貴不可言。

  這樣好的孩子,能夠在她懷裡多待上一天,她就一定會再多留他一天……

  在這萬物復蘇的春夜,連泥土都仿佛在沙沙萌動,半塊明月緩緩滑過長安上空,陪伴著所有不眠的人——也只有清冷寂寞的深宮,才能使苦短的春宵也變成一種漫長的折磨。此時興慶宮的偏殿庭院裡,一位看上去三十開外的美人正隻身沐浴在月光下,險惡的深宮歲月並沒在她臉上刻下多少痕跡,只除了眉心間的一道淺痕,多少破壞了一點她眉宇間的嫺靜。

  「漳王已經睡著了,」那美人仰頭望著天邊的月亮,驀然自語道,「每次也只有等到漳王睡著,我才有空抬起頭來看一看。」

  這時仿佛回應她的話似的,原本靜謐的庭院裡竟忽然響起一陣難以察覺的腳步聲,來人輕輕踩過滿地的辛夷花瓣,在一片氈毯般柔軟的紫色落英中緩緩駐足。

  那美人聽見了聲音卻並沒有回頭,依舊對著月亮輕聲吟道:「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隨著她的淺吟低唱,銀亮的月牙浮出雲影,照亮了站在她身後的人——那竟是白日裡冷冰冰的花無歡,也許是因為此刻月光如水,他的臉色看上去竟帶了幾分柔。

  「卑職花無歡,見過秋妃。」花無歡的聲音依舊清冷似琉璃,卻帶著與平日裡截然不同的謙卑,向那美人的背影低下頭去,順手牽起衣裾悄然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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