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雲中歌 | 上頁 下頁
二五〇


  雲歌淡淡一笑,隨他去了。自己低頭吃了兩Vl五色雜飯,卻食不知味,只得放下了筷子。

  孟玨看著桌上的菜肴,琢磨著該先吃哪一盤。一眼看去,似乎十分分明,雲歌的四道菜,展示了四個季節,春夏秋冬,按照四時節氣去用就可以了。可是……一瞬後,他拿定了主意,舉筷去夾一片片冰晶狀的雪花,此菜堆疊錯落有致,形如梅花。

  雲歌看到他的動作,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撐著下巴沒有說話。

  冰涼爽口中透著若有若無的甜,梅花的香在口中化開,清雅甘洌。這盤菜雖然是雪花,隱的卻是報春的梅花。

  初相逢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無,淡香中卻自有一番濃郁。孟玨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綠裙曳地的少女,昔日的頑皮古怪、明眸笑語、蹙眉嗔目、飛揚明媚都從眼前掠過,不禁淡淡地笑開。

  吃了幾口後,又去夾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鱖魚。桃花、流水、鱖魚,都是春天的景色,可雲歌最後用了桃膠調味,桃膠是桃樹上分泌出的膠體,如同桃樹流出的眼淚,所以民間也叫「桃淚」,而且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並非完整的花,應是暗喻落花紛紛,淚眼送春,所以此菜雖是春景,打的卻是夏季。

  鱖魚的味道很鮮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氣,更是味足香濃。恰如兩人正好的時候,月夜中,他背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對她敞開了心扉;山頂上,他綰住她的發,許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時的她和他應該都是濃香中欲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藤燉小羊肉,乳白色的湯上,星星點點粉紅的茶蔗,煞是漂亮。看到荼縻,會很容易猜到夏季,不過荼藤花雖然開在夏季,卻是夏季最後的一朵花,它謝時,秋天就已經要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羊肉一人口,先前的滿口濃香一下就變了味道,竟是難言的辛辣。孟玨臉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動聲色地將羊肉咽下,去夾最後一盤菜。

  最後一盤菜是菊花醉紫蟹,菊花是秋風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時節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面三盤菜,類推到此,孟玨已經可以肯定,這盤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開紫蟹殼,裡面壓根就沒有蟹肉,用的是剁碎的河蝦混以豬肉填在螃蟹殼裡。似乎暗諷著,不是吃蟹的季節,也就別想著吃蟹了。

  孟玨要鼓一鼓勇氣,才敢去夾菜,剛入口,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著,如同品嘗著最甘美的佳餚,將菜細細咀嚼後吞了進去,不但吞了,他還又夾了一口菜,又經歷著一輪痛苦,胃裡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雲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幾味藥草熬煮蝦肉和豬肉,如果是恨,那麼一定是彙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覺得如何?」

  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過開心,沒有仔細看,現在才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許因為絕望,他麻木地笑著:「很好。」

  她提過了瓦罐,盛了一碗湯,還很溫柔地吹了吹,等涼一些了,才端給他:「這是最後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制的湯,你嘗嘗。」

  他接過,輕輕地抿了下,舌尖剛碰到湯,一股異樣的辛苦就直沖腦門,鉤吻!原來如此!老天竟然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她終是知道了,到這一步,他和她之間,一切都無可挽回!

  他抬頭看向雲歌,雲歌抿著唇,盈盈地笑著。兩人之間,眼波交會,似是纏綿不舍,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覺得自己好似置身於大漠,一輪酷日炙烤著天地,四周是看不見盡頭的黃沙,而他已經在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卻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濃重的疲憊厭倦襲來。他看著她笑了,一面笑著,一面大大地喝了一口湯。

  雲歌看到他吞下湯的同時,臉色刷地慘白。她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變化,仍然強撐著,坐得好似姿態愜意,微笑地凝視著他。

  他也微笑著凝視著她,一口一口地喝著湯,當喝完最後一口,他輕聲喚道:「雲歌,你坐過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雲歌煞白著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如同失魂的人一般,坐在了他的身邊。

  「雲歌,我待會兒就要去睡覺了。你帶著于安離開長安,回家去。霍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劉詢會替你報仇,你只需等著看就行了,他出手一定狠過你千百倍。至於劉詢……」他細看著雲歌的神情,看她沒什麼反應,心裡舒了口氣,「如果有一天……反正你只要記住,劉詢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會有人去『懲罰』他所做的一切。一時間,我給你解釋不清楚,但是,我向你保證,劉詢讓你承受的一切,日後他也會點滴不落地承受。」

  雲歌的眼睛裡有濛濛的水汽,孟玨笑看著案上的菜肴,說道:「這幾句話,我想說了很久,卻一直不敢說。雲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故事雖然感人,但伯牙為子期裂琴絕弦並不值得稱道。琴音是心音,我想伯牙第一次彈琴時,只是為自己的心而奏,子期若真是伯牙的知音,肯定希望他的心能繼續在高山流水間,而非終身不再彈琴。在劉弗陵心中,你的菜絕不僅僅只是用來愉悅他的口腹!你應該繼續去做好吃的菜,不要忘記了你做菜的本心!」

  雲歌的一串眼淚掉落,孟玨想輕輕撫摸一下她的頭,手卻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笑著起身,掙扎著向室內走去:「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劉……」他的步子一軟,就要栽向地上,他忙靠到了牆上。

  他扶著牆,大喘著氣,慢慢地向前走著:「劉弗陵即使知道今日的一切,他也不會希望你去為他報仇。他只希望你能過得好,殺人……能讓他活過來嗎?能讓你快樂一點嗎?每害一個人,你的痛苦就會越重!雲歌,你不是個會恨人的人,劉弗陵也不是,所以離開,帶著他一塊兒離開!仇恨是個沼澤,越用力只是越沉淪,不要……不要……」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說完,「……再糾纏!」

  屋子外面,幾聲驚雷,將癡癡呆呆的雲歌炸醒。她猛地跳了起來,眼中含著恐懼地望著孟玨。

  孟玨手抓著珠簾,想要掀開簾子進裡屋,卻身子搖晃,他盡力去穩住身子,但沒有成功,哢嚓幾聲,他拽著的珠簾全部斷裂。在叮叮咚咚的玉珠墜地聲音中,他跌在了地上,再爬不起來。

  臉色越來越青紫,胸膛急劇地起伏,四肢開始向一塊兒抽搐痙攣,雲歌跑到他面前,對著他吼:「是我下的毒,是我下的毒!」

  孟玨想笑,卻笑不出來,肌肉已經都不聽他的命令,他哆嗦著說:「我……我知道。」

  「你該恨我,我也要恨你!聽到沒有,你要恨我,我也要恨你!」

  孟玨的眼中全是悲傷,還有無盡的自嘲。雲歌,如果恨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那麼你就恨吧!

  胸痛欲裂,好似下一瞬,他就會在疼痛中炸裂。耳朵開始轟鳴,眼前開始發黑,就在意識昏迷的一刹那,他仍想努力地再看她一眼。

  「雲歌,離開!」

  伴隨著最後的歎息,他的眼睛終於無力地閉上。

  雲歌的身子軟軟地跪向地上。

  于安在竹軒裡越等越怕,為什麼雲歌還沒有回來?萬一孟玨發現雲歌想殺他呢?他會不會反向雲歌下毒手?最後實在再等不下去,不顧雲歌吩咐,趕了過來,聽到雲歌的吼叫聲,立即推開了門,發現無聲無息躺在地上的孟玨和滿臉悲傷絕望跪在地上的雲歌。

  他沖上前去,抱起雲歌,想帶她走,卻發現她整個身子都在抖,她雙眼的瞳光渙散,整個人已在崩潰邊緣,嘴裡喃喃地說:「他死了,他死了,他也死了……」

  在這一刻,于安清晰無比地明白,這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會殺戮,而雲歌就恰好是這樣的人。如果說劉弗陵的死是她心靈上最沉重的負荷,那麼殺死害死了劉弗陵的人並不能讓雲歌的負荷減輕,反而會讓負荷越來越重。如果孟玨現在死了,雲歌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她會永遠背負著這個噩夢般的枷鎖,直到她背負不動,無力地倒下。

  于安伸手去探查了一下孟玨的脈搏,抓住雲歌喝問:「解藥!給我解藥!」

  雲歌癡癡傻傻地看著他,于安用了幾分內力,用力搖著雲歌:「孟玨還沒死!解藥,快點給我解藥!」

  雲歌的瞳孔猛然間有了焦點,緊緊地盯著于安。

  于安大聲地吼著:「他還沒死!」

  雲歌的手哆嗦著從懷裡掏出了一株開著白色小花的植物,想喂給孟玨,可在手碰到孟玨身體的一刹那,她又突然收回了手。他害死了陵哥哥呀!我是個懦夫!我竟然連報仇的勇氣都沒有!

  她將那株藥草扔到孟玨身上,卻又完全不能原諒自己,一步步地後退著,驀地長長悲鳴了一聲,就向外跑去。

  閃電中,幾聲雷怒,鋪天蓋地的大雨傾瀉而下,雲歌在大雨中歪歪斜斜地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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