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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韓匡嗣看到兒子如此,不由想起韓德讓出走前一夜,父子之間的對話。

  記得當日自己問他:「咱們苦心謀劃十多年,如今新君登基,正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何苦為了一點兒女私情,意氣用事呢。」

  當時的韓德讓道:「我為的並不是一點兒女私情?我所效忠的君王奪走了我愛的女人,我所視若兄弟的人欺騙了我的信任。父親,你要我如何面對這個人,如何還能夠予他以信任、以效忠?便是我肯,他呢,他心中的猜忌,就能夠因為我的屈從而消失嗎?正相反,他自己心中有愧,這種猜忌只會日積月累,不能釋懷。」

  韓匡嗣長歎一聲,韓德讓這話說得刺心,耶律賢一朝變臉,他又何嘗不驚,何嘗不疑,然而事已至此,韓家沒有足夠的底牌,只能全力押注一人,全力效忠到底:「你果然是我所有的兒子中,最聰明的一個。只是一個人過於聰明,把一切事情看得太透,最終,會讓自己無路可走。人生最難得的,是糊塗啊!」

  韓德讓道:「父親,兒無法在現在面對他的時候還能夠心平氣和。所以,我不如不見他。」

  於是,他走了。

  這一年多來,韓匡嗣一直想著他的話,他以為韓德讓這一去,會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可是沒有想到,蕭思溫的死,令他回來了。

  想到這裡,他更有些心驚,想問又不敢問,最終只化作一句:「你這些時日去了哪兒?」

  韓德讓道:「我走了許多地方,看了許多事……」

  他看到草原上部族林立,一個王帳一個薩滿,部族長們用薩滿去控制部民和奴隸效死拼命,薩滿們利用部族長們的權力胡作非為,而奴隸如同牛馬一樣,沉默寡言地勞作一輩子,甚至大部份人等不及衰老死去,不止是死于部族之戰,更多的是被虐殺,被殉葬。

  他曾經以為自己的家族是不幸的,自己的人生是不幸的,然而一路上看到的不幸,讓他幾乎失語。

  然後這些牛馬般的奴隸們,卻對薩滿瘋狂地崇拜,或者只是太多不見希望的苦難,讓他們只能將一切寄託在神鬼的世界裡。

  他跟韓匡嗣說,他曾看到部族長帶著手下走進漢城,看中了東西,直接一指就讓手下把貨物拿走,錢也不給。擺攤的漢人老者一臉敢怒不敢言地收拾貨攤,旁邊的漢民們指指點點,卻沒有人敢出聲或者爭辨。

  他曾看到漢人殺死契丹人要償命,但契丹人殺死漢人只要賠一頭牛羊。這是極大的不公平,但是同樣,有權有勢的漢人同樣可以殺人橫行,而窮苦的契丹人一樣衣食無著。

  他看到許多的事情,其實都是可以解決的,但卻沒有人去解決。

  他對韓匡嗣說,也是對自己說:「要改變天下,就要走遍天下,知道天下人是怎麼過的,怎麼活的,求的是什麼,可以為了什麼而付出。」

  韓匡嗣聽了,終於點了點頭:「德讓,你做得比我好。」韓家入遼三代,雖然說從韓知古被俘為奴,到今日韓匡嗣身居高位,韓家數代人亦是歷盡千辛萬苦,但是韓知古稚齡為奴,在述律太后帳下長大,韓匡嗣亦是從小長在述律太后身邊。他這一生,于王帳中生長,于王帳中經營,他的見識他的心術,雖然是從父輩傳承而來,從書本中學來,從王帳兇殺經歷來,但這一生中真正的見識眼界,卻未出王帳。

  或許是上天註定,要讓韓德讓走這一趟,歷練這一趟,給韓家帶來不同的見識和心態吧。

  他看著兒子,百感交集:「或許,天降將大任於斯人也,必是要經歷一番痛苦經歷吧。」

  韓德讓歎了一口氣:「我還本想去漢國與宋國歷練,可是走到邊境,卻聽得思溫宰相的事情,我怕……」他歎了一口氣:「我就趕了回來。」

  韓匡嗣一驚,提醒道:「燕燕如今是皇后了,君臣之分,你要明白。」

  韓德讓點頭:「我明白。」

  韓匡嗣:「你既回來,他恐怕是要見你的。」

  韓德讓點頭:「我也正想見他。」

  韓匡嗣看著韓德讓:「你見他何事?」

  韓德讓目光銳利:「父親,您可還記得當日世宗皇帝的死了嗎?而如今,思溫宰相又遭遇刺殺,難道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您還不明白嗎?」

  韓匡嗣的臉色頓時變了:「你的意思是……」

  韓德讓道:「大遼要漢化,權歸君王,利歸百姓,可是原來掌控這一切的宗室、部族和權貴呢,他們會有什麼反應?惹怒了他們,他們連皇帝都能殺。從來推行改革,都是要死人的,而這次,主上一定不會讓自己沖在第一個,這次死的人是思溫宰相,下一個會是誰?」

  韓匡嗣厲聲道:「德讓,休要胡言!」

  韓德讓歎息:「我知道父親的心意,您並不在乎君王的品質如何,韓家只要借助一個君王完成這個王朝漢化和隔合,讓這幽雲十六州的漢民得到一份永久的保障。可是父親,一個人能夠背棄友情,也同樣能夠背棄對臣下的承諾。我們押上全部去進行改革。他卻可能隨時為保自己,抽身而退。父親,韓家賭不起。」

  韓匡嗣一驚:「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韓德讓道:「我遊歷了這一年多,有些事情想了又想。我當日無法面對的,如今已經能夠面對了。這不僅僅是父親要做的事,也不僅僅是韓家的職責所在,而是為了我這一路上看到的所有人,所有事情。」

  韓匡嗣問他:「你還會做他的臣子嗎?」

  韓德讓點了點頭:「是。」

  韓匡嗣再問他:「還如從前?」

  韓德讓搖了搖頭:「士為知己者死。我當日決定追隨他的時候,就不懼死。但是現在,他已經不是我可以托以生死的君王。但是,他仍然還是我認為如今大遼最合適的皇帝……父親說得對,君臣分際,是我以前糊塗了,如今,我卻是明白了。」

  韓匡嗣長歎一聲:「你打算從哪裡開始?」

  韓德讓道:「從思溫宰相的案子開始。」

  韓匡嗣看著他,有些瞭解地道:「你、可是為了燕燕?」

  韓德讓搖了搖頭道:「不,我是為思溫宰相。我料到推行新政,會有人死,卻沒有想到,死的第一個會是他。此事,我責無旁貸。」

  韓匡嗣點了點頭:「好,你去查吧。」

  §第124章 德讓歸來4

  次日,韓德讓顧不上一路連番快馬趕回來的辛勞,就帶著人前去蕭思溫死亡的地點查探,韓匡嗣就派了人跟著。

  這裡女裡原來是查探過,也沒查出什麼頭緒來,韓德讓卻與他不同,仔仔細細地將兩邊道旁的受折的樹木、石頭、草叢都一一看過,再去不遠處掩埋兇手屍體的地方,又來來回回走了幾趟,又帶著侍從信甯、志寧等人,模似了一下當日兇手是如何在有著禁軍守衛著的時候,這麼多人潛入行宮獵場的行走路線,以及根據草木石頭折損的程度,想像當時的打鬥場景。

  這一夜,他房中燭火不滅。

  次日,他又拿了韓匡嗣的令牌,去了放著兇手屍體的殮房,再去查探。

  信寧見他這幾日奔忙,勸道:「公子,如今過了這麼多天,現場已經損壞。再說,就算看這幾個兇手的屍體有什麼用,其他人的……」

  他只點了一下,沒敢說出來,蕭思溫的遺體已經入棺,不能翻看,那日隨著蕭思溫遇伏的侍衛,也皆是有出身的,都被他們自己家眷已經領去安葬。

  如今正值五月,天氣炎熱,屍體都已經開始腐爛了,而這種半腐爛的狀態是最令人無法忍受的。韓德讓進去之前,他本想用薰香驅驅氣味,可韓德讓卻說,氣味也是一種線索,若是用了薰香驅味,怕是會有些線索聞不出來。

  可這種情況的殮房,哪是人呆的,連他站在一邊都覺得噁心得只想逃出去嘔吐一場,可韓德讓卻還帶著仵作在那裡細細翻揀那些正在腐爛的下等人屍體。若是這些屍體能看出什麼來,仵作早看出來了,還需要他家公子這時候來嗎?

  韓德讓卻不理他,只揮了揮手道:「你若站不住了,就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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