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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耶律賢長歎一聲,閉目不語,良久,才道:「是朕對不起燕燕。」

  是他對不起她,是他奪了她入宮,讓她不得與心愛之人在一起。他本以為自己虧欠她的就只有這一件事,他會為無上尊榮、萬里江山償還於她。

  可是,他沒有做到,他讓她在懷孕的時候,還要受人委屈;是他猜忌心重,不顧她的良言勸阻,讓蕭思溫手握太多權力而招人忌恨,以至於被人所殺;是因他讓她入宮而使得父女失和,以至於尚未和好,就造成永生之憾。

  耶律賢掩面,他想起燕燕在蕭思溫靈柩前蒼白憔悴的臉,當他在草原上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是如此無憂無慮,可是如今,她的歡樂消失了,她的自信得意消息了,她紅潤的臉龐消失了,她的親人消失了……

  耶律賢只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心裡沉甸甸地,似乎落到無盡深淵中。他並沒有彌補她,反而虧欠了她更多。這張龍椅,坐上去並不能讓人幸福,反而讓更多的人痛苦。

  他的心如同被針刺了一下,但這種刺疼反而激起了他的怒火,他道:「送兩位太妃回偏宮靜養,無有旨意,不得到主殿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這旨意,卻是把兩位太妃踢出他的蔭庇了。婆兒說這事也只是提醒一下耶律賢,兩位太妃有些得意忘形,但處罰如此之重,還是有些心驚,當下不由道:「可是太妃們畢竟撫育過公主……」

  耶律賢冷冷地:「朕並沒有阻止公主去見她們。」

  婆兒不敢再說,只得應是,又道:「那小妃喜哥?」

  耶律賢想說「讓女裡把她領回去」但思及女裡性子,只怕他領回一個侄女,反倒再送個十個八個來,頓了一頓,還是道:「把她關起來,不許她走動。」

  §第120章 思溫遇刺4

  婆兒應了是,這時候楚補進來報說,群臣皆因為蕭思溫之事而來。

  耶律賢只得召了他們進來,先問女裡道:「蕭思溫的事情,怎麼到現在還沒個頭緒回報?」

  女裡來了回報說:「主上果然英明,奴才去查的時候,果然發現了行蹤,在思溫宰相遇伏不遠處,發現幾個匪賊的屍體。」

  耶律賢問他:「是誰殺的?」

  女裡一怔,興奮之色收起,道:「想是見財起意,自相內訌。」

  耶律賢冷笑:「他們倒不是見財起意,而是備好材料讓你們結案。」

  女裡頓時頭上出汗,他本以為這樣就能結案,但若如耶律賢說起,豈不是後續更加麻煩,只得道:「這些人看著倒像是窮苦出身的匪賊,身上也沒有明顯的標記,臣怕查不出來。」

  耶律賢冷冷地道:「那你就繼續查。」

  女裡滿頭是汗,偷偷看了高勳一眼,高勳忙道:「主上,現在最要緊的不是查案。」

  耶律賢詫異,問:「那是什麼?」

  高勳道:「思溫宰相是國之重臣,他突然遇刺,留下的這宰相和樞密使的職位該如何處置,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否則,朝政大事無人處理,豈不誤事?」

  蕭達凜漲紅了臉,怒喝道:「高勳大人,你什麼意思?我伯父屍骨未寒,你就想著爭權奪利?」

  休哥見蕭達凜情緒激動,連忙拉住他:「達凜,你別激動。」

  高勳歎道:「達凜,我知道你心裡不好過。只是思溫宰相突然遇刺,滿朝譁然,外有太平王虎視眈眈,內有諸王伺機而動,咱們難道不應該馬上重振旗鼓嗎?一味沉浸在思溫宰相逝去的悲傷裡,並無益於事情的解決。北院樞密使、北府宰相都得有人承擔起來,這也是為了大遼。」

  耶律賢聽著高勳的話,再看女裡興奮的眼神,不由心中一凜,看這樣子,高勳是圖謀蕭思溫留下來的這兩個位置了——他腦中忽然似有靈光一閃,但轉而就壓抑下來,長歎道:「這兩個職務確實不宜長久空缺,你們有什麼想法嗎?」

  高勳一指女裡:「女裡大人功勳卓著,人望深厚,臣推薦他繼位北院樞密使。」

  室昉臉色一變,插嘴道:「不妥。」

  女裡、高勳聞聲齊刷刷轉頭看向室昉,女裡更是厲聲道:「何處不妥?」

  室昉知道女裡是個不講理的人,只能橫下心道:「女裡大人身為禁軍首領,沒能保護好主上和思溫宰相,本就有罪,怎可再加封賞。」

  高勳一皺眉,室昉如今為北院樞密副使,素日是蕭思溫的助手,蕭思溫一死,他也是北院樞密使的競爭對手,當下冷笑道:「室昉大人,行刺案那是意外。女裡大人已經在積極追查凶徒了。」

  韓匡嗣一直沒開口,此時卻說了一句:「那便等抓到凶徒,以功折罪之後再議。」

  女裡急了:「那就讓這位置空著?朝政的事情誰來幹?」

  蕭達凜冷笑:「是朝政不能等,還是你女裡急著爭權奪位不能等?再說,就憑你,能議什麼朝政?」

  女裡大怒:「我為大遼立了那麼多功勳,難道當不得一個北院樞密使嗎?」

  雙方爭吵起來,眾人爭吵得越來越大聲,耶律賢本來就因為蕭思溫的死好幾日不得安眠,再加上燕燕出事,他一夜未睡守著她,又兼內心擔憂焦慮疑心恐懼,五味交織,再加上這一吵,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他捂著胸口,呼吸開始急促,婆兒第一個發現耶律賢不對勁,忙上前去扶他:「主上!」

  他聲音雖小,但耶律休哥卻先問到,忙上轉頭:「主上——」

  眾人聞聲齊齊轉頭,就看到耶律賢扶著書桌,倒了下去。

  殿中頓時混亂起來,婆兒忙扶了耶律賢去內殿,因迪裡姑留在了蕭思溫府照顧懷孕的皇后,此時只得趕緊派人去通知皇后,一邊由韓匡嗣診病。

  幸而只是身體過度勞累而導致的,倒不是什麼大的症候。但耶律賢的身體素來病弱,若這種情況再繼續下去,只怕他也熬不了多久。當下韓匡嗣就令婆兒要讓耶律賢好好休息,不得勞心。

  婆兒苦著臉應了,但是如今朝政一片混亂,皇后懷孕又各種症狀,皇帝哪裡可能休息得了。

  耶律賢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他雖然暈了過去,不久就醒來了。但他沒有睜開眼睛叫人,只是由著帳子外的臣工侍人來來去去。

  他一邊想,剛才的朝政還沒議完,他應該把臣子們叫進來,把事情處理完。然而一邊又想,他不想見到他們,不想此時就跟某些人翻臉,那麼這時候暫時逃避一下,是不是更好呢。

  他知道現在這種狀況很不對頭,之前燕燕在聽著他對她說起朝政之事時,曾尖銳地指出他只信任三兩臣子擔任要職,其實是很不妥的,權力過於集中,會讓人失衡,也會讓人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而如今高勳女裡和蕭思溫,恰恰就成了這兩個反面。

  他不在乎女裡和高勳的膨脹,他們越膨脹,就越孤立,越只能依賴自己這個皇帝。可是他沒有想到,兢兢業業的蕭思溫卻因為這過高的權力而死,這才是他的椎心之痛。

  剛才高勳那急不可耐的態度,忽然讓他心中閃過一絲猜忌,這絲猜忌竟然越來越明顯,大到無法佯裝忽略。蕭思溫的死,是不是高勳為了獨攬大權而動的手?

  他本來可信任的臣子就不多,如今蕭思溫死了,他再連高勳和女裡都要猜忌,是不是他要讓自己成為穆宗皇帝那樣誰也無法信任的孤家寡人,成為夢中都不能讓人近身的瘋子?高勳為什麼要殺蕭思溫,他只是個漢臣,身為南院樞密使與秦王,在遼國他的地位已經到頂了,就算殺了蕭思溫,他也做不了北府宰相和北府樞密使。但是一旦失手,他就是死路一條。以高勳的精明,只要他沒發瘋,怎麼也做不出這種事來啊。

  這種猜忌,卻如野草一樣地瘋長著,就是高勳在為女裡爭取北府樞密時的那一刹那急切神情,竟讓他這種疑心怎麼也無法打消。

  他一方面無法控制地疑心著身邊每一個接近權力中樞的人,另一方面,卻在為自己的疑心而恐懼而抗拒。

  他是看著穆宗一點點地在這個皇位之上,越來越多疑,越來越好殺,也越來越孤獨,越來越瘋狂。

  皇座是否真有魔咒,坐上它的人,都會變成懷疑一切的瘋子?

  他掩住了臉,淚落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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