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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她雖然見慣生死,然只沒落得如此慘狀,又曾經是她身為女兒家第一個情人,又豈能不傷痛憐惜,心膽俱碎。

  然而此刻,她心中顧不得憐惜,顧不得只沒絕望到了極點的心情,只是希望只沒快快睜開眼睛,快快留下她,讓她好活下來。

  她本來只是一個有些虛榮的少女,但天天在死亡面前要用盡全部精力去躲過一劫,時間長了,心性也越來越涼薄。

  她用盡心思,百轉千回地哭著,卻見只沒仍然沒有睜眼,想到窗外似有一雙眼睛在觀察著她,甚至下一刻就會一聲令下將她拖走,恐懼使得她的心狂跳不止。她咬了咬牙,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只沒的手,悽楚地道:「只沒,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知道你已經醒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只沒心中一動,不由得睜開眼睛,看著安只哭得梨花帶雨,本能地一抬手,忽然眼睛和下身一陣巨痛,他猛然想起自己的處境,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安只見只沒的眼睛又閉上了,心頭一沉,忍不住哭得更是淒涼:「只沒,我知道我沒資格叫你的名字。大王不想看到安只,安只也恨不得代大王去死。早知道會給大王帶來這般災難,安只倒不如那日死在湖裡,也免得今日連累大王……」

  只沒的眼睫毛微微一動,然而想到自己如今生不如死的慘狀,他哪裡還有什麼資格談情愛,連安只的存在,都成了極大的諷刺。

  他咬緊牙根,不讓自己說話,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安只的柔荑緊握,更是用力一抽。

  安只不防只沒竟然抽手,一想到下一刻的結果,心中更是恐懼,全身都微微顫抖。她雙手握拳,強自鎮定,好一會兒想到法子。她看著只沒,幽幽地道:「安只死不足惜,只盼著大王別糟蹋了自己的身子。」

  見只沒依然不說話,安只將藥碗放下,退後一步,向只沒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道:「安只對不住大王。大王既然不想活了,安只先去地下給大王探路。到了地下,若大王不嫌棄,安只再伺候您。」

  她說罷,站起來作勢要去撞牆。

  §第63章 月夜赴約2

  只沒猛地睜開眼睛,失聲叫道:「安只——」

  安只此時也是心中絕望至極,只沒再不肯理她,她也只有死路一條,倒不如撞死在只沒面前,好得他一點憐惜,讓自己得個好收斂。所以這一撞倒真是用力去撞,就在此刻聽到只沒一聲叫,頓時身子一軟,倒在牆邊。頭上也撞破了,鮮血頓時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她驚喜交加,顧不得什麼,連滾帶爬地爬到只沒的床邊,緊緊地抓住只沒的手,且哭且笑道:「大王,大王,你肯理我了?」

  這一口氣松下來,只覺得汗濕重衣,手足酸軟。

  只沒的手在顫抖著,他想甩開她,可是她的手心全是汗,她的臉上還有鮮血流下,他真的能夠就這麼甩開她嗎?

  只沒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終於抓住了安只的手,嘶聲道:「本王拼死救下你,不是要看你去死。」

  安只回過身,緊緊抱住只沒,哭得聲幹氣噎:「大王!安只不怕死,安只怕大王再也不要安只了。」

  只沒緊緊抱住安只,仿佛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哽咽地道:「安只,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現在是個廢人了。」

  安只亦是緊緊地抱住他,他是她救命的稻草,她亦是他救命的稻草,人生就是如此離奇而矛盾。這一刻,從死到生,她只能緊緊抓住他的手,一旦失去,就會萬劫不復。她伸手,輕撫著只沒的背部,緩緩地撫著,直至那緊繃的脊樑緩緩放鬆下來,方在他的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在安只心中,您永遠是安只的只沒大王,永遠都是。」

  只沒長歎一聲,血水從包住的那只眼睛流下,淚水從另一隻完好的眼睛流下,血與淚,真與偽,交錯到連他自己也難辨明:「安只,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安只柔聲道:「只要大王還要我,安只一生一世,只跟著大王。」

  窗外,耶律賢站在暗處,看著裡面所發生的一切,一言不發。直至旁邊的小侍為只沒重新包紮傷口,為安只清洗傷口上藥,再到安只勸只沒喝藥之後,他方悄悄地轉過身,向外走去。

  這一日各種折騰下來,此時已經月上中天,圓月皎潔,照亮世間萬物。

  耶律賢倚在假山上,看著天上的圓月,他的臉色也是蒼白一片,無喜無悲,清冷如月。

  事實上,他的內心並不如他的臉色這麼平靜,就在他看到只沒受刑、聽到只沒傷情的時候,他就恨不得馬上殺了穆宗、殺了罨撒葛、殺了安只。

  然而,他只能強抑下自己的情緒,只能深呼吸,慢慢放空自己,不敢任由這種情緒排山倒海地將他淹沒。這既是多年身處險境養出來的謹慎,又是因為他這破敗的身體,已經經不起大喜大悲。

  悲不能悲,喜不能喜,怒不能怒,恨不能恨,這就是他如今的可笑處境。

  他連這種自傷自憐的情緒也只能一閃而過,他只能照韓匡嗣所教他的方法,靜心吐納,放空自己,清除情緒,不去想這一切事情的前因後果,而只是先安置好目前最急切的情勢。他要讓只沒活下去,也要讓他身邊所有的人活下去。

  而只有此刻,在一切事情終於落定之後,他獨自站在院中,才能夠釋放所有的思想禁錮,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想清楚。

  這是一個局,是一個針對只沒而設下的局。只沒血氣方剛,在這種少年情*初開之時,想要在情*上設計於他,是極為輕易的事。而在罨撒葛兄弟所控制的皇宮中,只沒與宮女有私,又豈會直到今天才讓穆宗發現,甚至抓個正著。而一個皇子與宮女有私,又能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弄到如此地步?這分明就是穆宗兄弟故意設計,先假意偏寵只沒,年少氣盛的只沒不知其中險惡,輕易露出了對皇位的野心,而後招致穆宗兄弟的算計,借機敲打。

  而這一點,他在日間去求罨撒葛救人時,看到罨撒葛有意拖延的態度,就已經明白了。也就是因為那一刻已經明白,所以他雖然心急如焚,卻不曾想到最壞的情況去,甚至在那一刻暈倒醒來之初,還不能面對這個最壞的情況。

  那一刹那,他忽然回想起看到只沒受刑時,罨撒葛那震驚懊悔的表情。局是罨撒葛設下的,但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了罨撒葛的意料之外,而最終,是安只的誘引、罨撒葛的設局和穆宗的暴戾失控,致使他的親弟弟,落到如今這種生不如死的慘狀。

  只沒何辜?他還在懵懂無知中便失去了父母,在穆宗兄弟有意的培養下,讓他不知人間險惡,讓他單純無知,沒有對那兩個撫養他長大的「親叔叔」有足夠的警惕。草原兒女,少年情*,如此正常的行為,為何要遭受這樣的算計和毒刑?

  他恨,恨只沒的不夠警惕,也恨自己的不夠警惕,他隱隱覺得不安過,也勸過只沒,可是他卻沒有辦法事先伸手管束只沒,防範罨撒葛兄弟,防範他身邊出現的女人。他的力量不夠,他的控制不夠,最重要的是,他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耶律賢重重一拳,擊在假山上,一絲血痕流下,他卻完全不在乎了。這些年來,他忍氣吞聲是為了什麼?他拖著殘敗的病軀活著是為了什麼?那一夜,祥古山所有的親人都死了,他還活著是為了什麼?為了仇恨,為了父皇的遺願,為了母親,為了弟妹,為了家國天下。

  可如今,只沒落得這樣的下場,他怎麼面對死去的父皇?怎麼面對為了保護他兄長而慘死的甄母后?

  罨撒葛只輕輕一揮手,就輕而易舉地碾殺了只沒。那麼他呢?如果他的謀劃、他的舉動被發現,甚至只是讓他們有一絲的懷疑,甚至不需要證據,他會有什麼下場?

  這一刹那,他忽然對自己這些年來的忍耐和謀劃產生了懷疑。或許罨撒葛真的得逞了,他對只沒的出手,是對所有對皇位存有覬覦之心的人的警告,包括耶律賢。

  接下來會輪到誰?是耶律賢自己,還是胡古典妹妹?如果這重災難再次落下,他拿什麼來保護他自己?保護他的弟弟和妹妹?他這些年的堅持有什麼用?忍辱偷生有什麼用?如果他的期望是永遠達不到、等不到的,那麼,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耶律賢的心中天人交戰,他累了,他太累了。他在想,他還在堅持什麼?所有的堅持不過是別人的期望,而他自己背負的痛苦,卻只有自己知道。更何況,這是一個註定無法單憑自己努力就能夠達到的目的,所有的努力和堅持甚至敵不過命運的一揮手。而他這一生的苦熬,只能是等待命運的降落嗎?

  忽然,一陣冷意襲來,遍體生寒。他孑然一身孤立月下,只有自己對著自己的影子,茫茫世間,竟沒有一人可共語。

  婆兒悄悄跟在他的後面,看著耶律賢站在院中,面無表情地看著月亮,卻不敢說話,只是靜靜地候在一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到耶律賢打了個冷戰,他才上前低聲提醒道:「大王,夜深寒涼,您衣服單薄,不要著涼了。要不然,咱們回房去吧?」

  耶律賢漸漸回過神,答應了一聲,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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