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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燕燕卻是聽說韓德讓來了,如今正在蕭思溫書房,這是常有的事,她便也如往常一般聽到消息就跑來找韓德讓了,不想卻被虎思攔在門外。燕燕心知必是有什麼要緊事,便向虎思打聽著裡面的情景。

  不想才問得幾句,便見蕭思溫開了門,沉著臉道:「燕燕,你越來越淘氣了,以後我在書房與人議事,不許你再進來。」

  燕燕見韓德讓身後還跟著一人,卻是看著陌生,也不及細看,知道必是因有外客在,所以自己才挨了蕭思溫教訓。她這點倒是極機靈的,在自己家裡淘氣罷了,當著外人的面卻是要裝乖的。當下也不辯駁,只吐了吐舌頭,一溜煙地跑了。

  她走得急,自然是不知道,在她身後,耶律賢凝視著她的背影,久久不語。

  韓德讓見他看著燕燕的背影發怔,以為他是疑惑燕燕的身份,忙道:「燕燕便是思溫宰相的幼女,大王請放心,她雖然看著淘氣,卻甚是有分寸。」

  耶律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我亦曾聽你提過她。剛才雖不及當面細看,看背影,應該是個靈秀姑娘。」

  韓德讓哈哈一笑:「靈秀是靈秀,就是膽子太大,什麼都敢做,太讓人頭疼。」

  耶律賢仍看著燕燕遠去的方向,聽了此言,只微笑著說:「後族的姑娘,自然氣魄不一般。」

  蕭思溫歎了口氣:「臣這三個女兒怕是都太有主意,我這父親也難做她們的主啊。」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耶律賢便告辭出府。他出了府之後,托詞要在城內走走,便與韓德讓分手了。

  然而,他沒有就此離開,而是在蕭思溫府不遠處,找了一家小茶館,坐在那裡,遠遠地看著蕭思溫府那條街巷進出的人群,直坐了將近一個時辰,這才離開。

  此後,他以傷勢已好的名義,接掌了罨撒葛曾任的近衛軍指揮使之職,借著巡視的機會,也是常常轉到蕭思溫府附近去。

  他的近侍楚補看出他的心思來,勸道:「如今正是要緊關頭,大王切勿沉緬私欲而因小失大。」

  耶律賢苦笑:「楚補,你放心,我自然是知道輕重的。」他頓了頓又道,「如今大業未成,我生死猶是未定,如何能去想別的事情。我、我只是看看她罷了……」

  楚補卻指著他書桌上的畫,道:「大王留著這些,若是讓人看到,豈不是將軟肋落到他人手中?」

  這段時間,耶律賢畫了好多幅燕燕的畫,這桌上皆是他畫的草稿。

  耶律賢收起了笑容,看著桌上的畫,半晌,忽然道:「都燒了吧。」

  楚補一怔:「燒了?」

  耶律賢點了點頭,楚補便點了火,將這些草稿一張張放到火盆裡燒掉。耶律賢看著那火光吞沒一張張燕燕的笑容,心頭莫名燃起的感情也如這些畫像般,漸漸地一點點化為灰燼。眼看就要燒到他第一次畫的燕燕在馬上回眸的畫像時,耶律賢忽然道:「這張留著吧。」

  楚補立刻停手,卻見這畫像還是熏黃了一角。楚補低下頭,把這張畫放回桌子上。耶律賢走過來,看著那幅畫,這是唯一一張畫得完整並上了色彩的畫。他看著燒黃了的一角,輕歎道:「你把它好好地收起來吧。我怕燒了,以後再也畫不出來了。若有成事那日,我便……」

  他便如何,他沒有說下去,只是沉默了。

  半晌,他忽然說:「我想再見她一面。」

  楚補一怔,只得低頭應了。

  §第42章 明扆動心2

  而這一日,燕燕正騎了馬,出府往城外行獵去。

  這幾日,燕燕在府裡非常不開心。

  因為烏骨裡和胡輦這兩樁婚事,她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和委屈。她和烏骨裡那一番大吵後,至今尚未和解。在她的心中,自然是認為烏骨裡應該向她認錯,否則的話,她真是不會主動去找烏骨裡。胡輦勸完了烏骨裡,再去勸她,卻被她頂了回來。

  她替胡輦覺得委屈。明明是她作出了犧牲,為什麼她還要轉過頭來去安慰烏骨裡?她對烏骨裡失望,這個從小跟她一起長大,好到形影不離的姐姐,如今卻仿佛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讓她完全看不明白。

  她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積壓在心頭。在過去,她可以和烏骨裡說悄悄話,可以找胡輦解決,可以找蕭思溫撒嬌,甚至可以找韓德讓傾訴。

  可是如今烏骨裡已經不是她能說悄悄話的對象了,胡輦身上有比她的小心事更重要千百倍的事情不得解決,當她看到蕭思溫深鎖的眉頭時,如何還能夠理直氣壯地撒嬌?而韓德讓,自從幽州一行之後,她和韓德讓的感情有了更近的變化,但反而有一點少女心事的羞怯,不似過去那般像個孩子似的什麼都能說出來。

  曾經美好的那些事情,她以為可以一生一世不會改變的東西,似乎如沙堆一樣,眼睜睜地看著它坍塌,卻無可奈何。

  僅僅是家裡的事情,就已經讓她不勝負荷。更何況,她這段時間見了太多太多過去不曾見的事情。在幽州回程途中,看到的那一幕還一直衝擊著她的內心。然而,所有她認為那些無所不能的人,她的父親、她的大姐,還有韓德讓,在面對這樣的事情時,在面對她的質疑、她的憤怒時,卻都只能告訴她,他們也無可奈何。

  如果說過去的生活對她來說,是一片被小心保護好的草場,她在這片草場上可以任意馳騁,草原上有的只是那些可愛的能陪她玩的小動物。她過去闖的禍,也不過就是不小心滑倒在地,或者摔到小水坑裡這種程度,她的父親和姐姐總能夠在她闖出禍來的時候扶起她,保護她。

  而她並不知道,無所不能的父親,也會有任人宰割的時候。許多曾經如燕燕一般的大家族的天真孩子,只有在家族覆亡的時候,才知道頭上可遮庇風雨的一片天空是如此脆弱。而燕燕,因為這份變故提前看到了,提前感受到了。

  烏骨裡被抓,胡輦的無措,甚至蕭思溫的危境,她看到了;去幽州的路上,她自以為是的設伏失敗了,甚至在她受傷、疼痛、哭泣和無助的時候,父親和大姐並沒有從天而降;幽州城中,女巫肖古的殘忍、穆宗的喜怒無常,還有大戰過後城牆下的屍骨遍野,讓她真正看清了什麼是現實;歸途中,老牧民一家的無辜慘死,更是讓她看清了這種血腥風暴、這種生死無常。如今,喜隱、罨撒葛步步進逼,她的家,即將四分五裂,甚至原來那麼美好的姐妹之情,也經不起這樣的風雨的考驗。

  她恨恨地想,若是沒有那個人,沒有那個惡魔般的人,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所有的災難都不會發生。

  哪怕那個人是皇帝!

  燕燕忽然坐了起來——正是,所有的一切,其實真正的罪魁禍首,就是讓一個給大家帶來災難的人當了皇帝。而大家只能活在恐懼中,只能活在不安中。

  這樣不對!她在心裡呐喊,這樣不對!父親跟她說過,契丹八部,從來就是有能力者居之,無法得到部族擁戴、無法給部族帶來益處的首領是不合格的。

  太祖皇帝統一八部之前,部族之間為了草場、水源爭鬥不停,一直沒有發展。太祖皇帝比其他七部的人更早看到漢制的好處,據鹽池、築漢城,最終一統了八部。正因為太祖皇帝看到了推行漢制的好處,所以才會在晚年一力推行漢制並影響了太子。

  可是,那時候國朝還不穩固,還需要各部族的支持,而這些小部族裡頭,卻是人心不齊,甚至是頑固驕橫者甚多。這些小部族的首領,有些在自己的部族內,就如同皇帝一樣,醉酒吃肉,肆意妄為,仗著血統的承繼,恃著手底下的武士,殘殺奴隸和牧民,欺負部族內的小頭領。所以他們反對漢制,反對自己在部族內的權力被王帳插手,他們的部民,他們的武士,生殺予奪的權力只屬於他們自己。就算皇帝要點集徵兵,他們會跟著上陣,但只會擄劫財物,而不會受軍紀約束,更不會受國法的約束。事實上,就算是過去的可汗,也只是名義上的共主,對他們無實際的約束力。

  但是,一個小部族的首領這麼做,危害可能只限定在自己的小營地裡,而他周圍只有比他弱小的部民和奴隸。事實上,只要稍大一些的部族,如果胡作非為,都有可能被他聯手的小部族們推翻,或者因為他擁有的草場過大而沒有實際的控制力而被其他部族所併吞。

  如果當今皇帝,只是一個小部族的首領的話,那他並不比其他部族的首領更差勁。然而當他掌握著自耶律阿保機以來,四代帝王苦心收籠的權力以後,他的肆意妄為就把危害放大了幾百倍。所以反對他的人也會更多,而這些年以來,他殺掉的皇族、後族及各部族首領也更多。

  那麼,接下來會怎麼樣?是皇帝殺掉所有反對他的人,還是皇帝被那些反對他的人所幹掉?

  燕燕悚然一驚,腦海中無意飛出的思緒,竟觸及到了她從未想過的深處。雖然素日裡她在家裡童言無忌時,也會說到「這個昏君怎麼就沒有報應」,或者是「接下來會是誰承繼皇位」,然而這些話,不過是隨口說說,過個嘴癮,卻完全不曾深想。

  那麼,深想又如何呢?

  燕燕的心怦怦地亂跳,既激動又有些恐懼,平時言者無心,然而真正深想的時候,那種懾人心魄的恐懼感還是鋪天蓋地而來,壓著她的心口,似乎連動一下都不行。

  她想,如果她是爹爹,是大姐,會怎麼想?如果她是德讓哥哥,甚至是韓伯父,會怎麼想?

  她甚至想到,那夜在草原上烏骨裡對她說過的話。烏骨裡說,她們後族的姑娘,總有一個會當上皇后,而烏骨裡把皇族中最接近皇位的人都數了個遍,然後只挑中了喜隱。

  她愛的是喜隱,還是喜隱背後的皇位?

  不不不,怎麼可以這樣想二姐,二姐受了那麼多的苦,她在爹爹面前陳情的時候,怎麼看也不像是裝的。那麼,二姐是真的愛上了喜隱?

  可是,喜隱能當上皇帝嗎?

  可是一想到喜隱會當上皇帝,燕燕嫌棄地皺皺鼻子,不,她不覺得喜隱會是個好皇帝。

  那麼,到底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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