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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是恐懼退縮,還是瘋狂前行?一步走錯,一句說錯,那麼剛死去的世宗,就是他的前車之鑒。

  他畏懼到隔著一層薄薄的氈簾,竟不敢出門。這時候,罨撒葛給他送上一皮囊的烈酒,用以壯膽。之前,他並不怎麼喝酒,所有過於烈性的東西,他都有些畏懼。他可以在暗處算盡一切,可是需要烈酒,才能夠走出這個營帳。這酒,催化了他的勇氣,也許只有當烈酒還在燃燒著他的血液時,他才敢於面對當時滾落到他腳邊的頭顱。事情終於塵埃落定,他看著面前所有低下的頭顱,他只想縱聲大笑,再痛痛快快地飲上一大袋酒。

  從那時候起,他就離不開酒了,只有那烈火般的液體入喉,他才會放鬆,才會興奮,才不會恐懼,才不會退縮。這些年以來,恐懼如同一隻怪獸在他身後緊緊相隨,唯有酒,是他唯一可抓住的繩索,而殺戮,是他抵禦恐懼的刀。這些年來,他殺完了人,就要喝酒,只要喝了酒,什麼恐懼都消失了。可今天,他喝得再多,還依舊是恐懼的。

  那一夜的恐懼感,又再度降臨。他本以為自己離危險已經很遠了,可是沒有想到,今天他差一點死了,就差一點,那刀子就要砍到他的身上。

  幸虧明扆,幸虧有明扆擋住了他。

  他的手在抖,明扆身上流的血,滾燙地,流在他的手中,一點點變冷,看著明扆氣息微弱,他失控地大叫,他不能讓他死,他是皇帝,他掌控著一切,他的意志能夠決定一切。

  他不能——讓那些黑暗中竊笑著的、謀劃著的人們得逞。

  夜深了,草原上一切變得清晰可聞,草蟲低鳴,小獸穿過草間,馬廄的馬在吃草——還有,不知什麼怪獸在笑,咯咯咯的,十分瘮人。

  穆宗抓起皮囊,又喝了一大口酒,這一夜怎麼那麼長啊。

  §第16章 各懷心事

  見耶律賢昏昏睡去,韓匡嗣吩咐了楚補幾句,方離了耶律賢營帳。

  韓德讓已經在帳外等候甚久,見了他出來,待要發問,便見韓匡嗣一個眼神,只得跟著父親回去。一進營帳,就跪下請罪:「是孩兒失職,連累大王重傷,請父親責罰。」

  韓匡嗣疲憊地擺了擺手:「你起來吧,此事你又能怎麼樣?主上的御駕,也不是你能進去的,你縱然在場,也是無助於事。」他見韓德讓仍然鬱鬱,看了看帳中無人,壓低了聲音:「而且,此事我看是大王的苦肉計。」

  韓德讓臉色大變:「苦肉計?」他話一出口,已經想明白了,心中一痛,歎道:「唉,大王實在太過急進,也太不顧身體了。萬一為了救駕失去性命,那什麼謀劃都完了。」

  「可是有了這場救駕之功,至少這幾年之內,皇子賢可保無恙。照那一位……」韓匡嗣指了指穆宗御駕方面,長歎,「如今這種殺法,隔三岔五地查叛黨抓謀逆,各宗室親王郡王,就算什麼都沒做,也保不住哪天會莫名其妙死於非命。他這一招雖然是冒險,但是至少可以解上那一位三五年疑心了。」

  韓德讓心中卻是極難受,當年韓匡嗣在他才十歲的時候,便將他一生就此綁定了耶律賢,他有過暗暗的怨懟之心,他的兄弟都能夠在父母身邊,無憂無慮,而他卻是從小就在殺機重重中孤獨遠離,可是每每一看到那個比他更小,卻也負擔更多的孩子時,他心中的怨懟之情,便全然消失了。與這個四歲便失去一切,夜夜在噩夢中醒來,比他承擔著更重殺意危機的孩子相比,他還有什麼可怨的。可是哪怕他陪著耶律賢經歷再多,「苦肉計」三字,仍然令他痛到肝膽俱裂……

  他站在那裡,心亂如麻,只聽得韓匡嗣吩咐他幾句,便抽身去看耶律賢。耶律賢正倚坐在床上,剛由迪裡姑為他換好藥,見韓德讓進來沉著臉,莫名心虛起來,賠笑道:「德讓哥哥,你來了。」

  韓德讓滿腹心事,見他赤著上身,包著白布,心頭劇痛,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卻是抿唇不說話。

  耶律賢聲音越發弱了下來:「徳讓哥哥,你生氣啦?」

  「大王當機立斷,英明果決,臣豈敢生氣。」在旁人眼中,明扆皇子是那樣的溫良無害,只有一直看著他長大的韓德讓才明白,在他病弱的身軀下,有時候會有孤注一擲的賭性。而他阻止不了他的這種狠決,又心痛於他的孤注一擲,只能自己生悶氣。

  耶律賢一個眼色,楚補心領神會,立刻帶著其他人溜了出去。耶律賢見帳中無人,便倚小賣小起來:「徳讓哥哥,你休要生氣啦。是我錯了,我保證,絕對沒有下一次了好不好?」

  韓德讓狠狠瞪了耶律賢一眼:「你還敢有下一次?學別人救駕,你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個什麼狀況嗎?車中還有只沒在,罨撒葛在,輪得到你救駕嗎?」

  韓德讓發起火來,耶律賢反而松了一口氣,他笑嘻嘻地道:「好,都聽你的。下次再有這種事,我直接拉罨撒葛去擋劍。」

  韓德讓長歎一聲:「是臣無能,才令得大王行此險計。」

  耶律賢本是仗著臉皮厚同他開玩笑,見他如此,也收了笑容,拉著他的手:「德讓哥哥,除了我自己,誰也消不得他的疑心。你們縱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如何?他既動了疑心,那是不見血不收的……」

  韓德讓聽得最後一句,不禁心驚膽戰。他自然知道穆宗的性情,這個極端聰明又極端脆弱的瘋子,或許不懂朝政也從不肯聽進人言,但對於人心的異動,對於危險和陰影竟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他雖猜到耶律賢行苦肉計,必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可是聽他親耳說起,仍然心驚,顫聲問:「他如何會疑心到你了?」

  耶律賢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只是說,那個瘋子,有時候讓我……很害怕!」說到這,他的手也不禁顫抖了一下。

  韓德讓不禁伸手,握住了他:「如今已經無事,危險已經度過了。」

  耶律賢看了一眼韓德讓,還是再解釋了一句:「其實,今天那撥刺客要殺的不僅是他,還有我。當時情況危急,我若不是沖到他面前擋住前面那一劍,也逃不開後面刺來的另一劍。我倒不如賭一賭……」說到這裡,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嘴角一絲微笑:「好在我賭贏了。」

  他這話,也向韓德讓解釋了自己行苦肉計的無可退路,並非是有意而為,也免得韓德讓內疚。

  韓德讓歎道:「幸好只是外傷,心口似乎被什麼東西擋住了刀,也沒有傷及內腑,總算是有驚無險。」

  耶律賢一怔:「什麼東西?」抬手欲往胸口去尋找,又意識到了什麼,頹然垂下了手,咳嗽了兩聲,苦笑,「當時情況混亂,我只好大喊一聲『主上當心』,權當救駕,若不然,只怕我會成為頭一個被懷疑的對象。」

  「這也算是將錯就錯了。只是這刺客如此喪心病狂,如果不徹底解決,只怕後患無窮。」

  耶律賢冷笑:「皇族三支,東丹王一系是我,太宗一系是主上,有人想將我們兩人同時除去,你覺得,會是誰呢?」

  「李胡?」

  「正是,哼,沒想到李胡竟然如此不過腦子,此番行刺失敗,主上豈能饒他。他倒不要緊,我們便失了一道擋風的牆,日後許多行動就不方便了。」耶律賢眉頭緊皺,長歎一口氣。

  這一次,以穆宗的性子,是絕對不會再輕易放過李胡的。但李胡一倒,他後面的行動,應該怎麼辦呢?

  此時他還未能出宮建立自己的羽翼,接手父親留下來的斡魯朵勢力,更重要的是,接下來他要直面穆宗。他還未做好準備,但他必須挺胸面對。那個人利用察割陰謀殺君奪位,毀了他的一切。

  而他,要在未來,殺死那個人,奪回父親的皇位。他頓了頓,道:「太祖留下的三房之中,我們這一房和太宗皇帝這一房的宮衛都經歷了幾次拆合,唯獨李胡一房始終如一。如今他們麾下的兵力雖然比不過主上,卻遠勝過我們這一房。從長遠看,這對我們的大計不利。」

  韓德讓會意:「你的意思,是讓罨撒葛動手,拆一拆李胡手中的勢力?」

  「李胡還有幾個兒子,也是一部分幫我們牽制主上的力量。」

  「但他們目前,卻沒有能力與主上一鬥。」

  「所以我們還要另找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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