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燕雲台 | 上頁 下頁


  外面哭喊連天,此處卻是一片寧靜,只覺得似乎置身極為荒誕之地。再看那些宮娥內監似對這宮女極為信賴,站在她身後雖也嚇得臉色慘白,卻不曾驚慌失措亂了分寸。恰是這份優雅高貴鎮靜,讓他手底下這些野獸般的將士也為之震懾,而不敢妄動。

  明明自己才是征服者,可耶律阮站在這女子面前,見她衣裙點塵不染,鼻尖似還聞到幽幽蘭香,頓時覺得自己一身血腥塵灰,狼狽無比。他扭頭怒喝,止住嗡嗡作聲的眾手下,努力端出架子,道:「既然如此,便留幾個人在此看住,我們到別處搜尋去吧。」說完,轉身就要逃離。

  不想那女子聽得他的手下應了一聲「永康王」時,忽然叫住了他:「原來貴人是永康王。」

  耶律阮怔住,扭頭問:「你認得我?」

  那女子看著他的臉,輕施一禮:「怪不得貴人眼熟,奴婢以前是後唐宮人,曾經服侍過東丹王,亦曾聽東丹王常常提到王爺您……」她輕輕一指書庫,「宮中書庫還存著東丹王昔年留下的詩稿和遺物,正可交與王爺。」

  耶律阮十三歲那年父親即去國離鄉,他沒有多少與父親相聚的日子。不想十七年後,在遙遠的南國,聽到父親舊事,知道有父親遺物,他頓時對眼前的女子升起一股親近之意。

  接下來那宮女甄氏引他入殿,給他奉茶,又將東丹王的遺稿遺書拿給他看,低聲說起當年東丹王的一些舊事。

  就在這愉快融洽的交談中,這個被他親兵把守著的宮院後門悄悄打開,成了許多宮娥內監的避難所。他在一個時辰的品茶論詩後,方聽到後院的爭執之聲。轉頭看去,發現已經跪了滿院的宮娥內監。

  在甄氏的請求下,他揮手令兵將們退出宮殿,只留少量人在甄氏引導下,有條不紊地完成了後晉宮中財物接收、人員登記等事項,直至太宗耶律德光來到汴京,入駐宮中,見他打理甚好,索性將宮中之事都交於他。

  後來太宗在此登基為皇、龍袍加身、改國號、定儀制,一應流程走下來竟是器物完備、程序分明。太宗大喜,對他大加褒獎,將更多的重任交托。

  很久之後,甄氏為他生下兒子,說起舊事,耶律阮這才曉得甄氏並不曾服侍過東丹王,所謂「聽東丹王常常提到他」更是子虛烏有。這個狡黠的女子,不過是聽說過一些東丹王舊事,預先去庫房整理出東丹王散失于宮內的遺物遺作,然後隨機應變,來對付他們這些攻入皇宮的契丹將領。

  她自後唐到後晉,在宮中混得極熟,歷經數次改朝換代更易皇帝之事,一步步升為掌書女史,令大部分宮娥內監心服。所以大軍攻入之後,她安撫眾人勿要恐慌,聽她吩咐,果然保得一宮奴婢的平安。

  年少失父的耶律阮,剛開始帶上她本是想多聽些亡父舊事,卻在一次次交談相處之中,漸漸覺得離不開她了。

  起初,他只是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隨侍女奴,但是,聽著她談及後唐、後晉朝野舊聞,點評著她所見過聽過的帝王故事,似給他的心打開了一扇大門。門外頭,沒有草原行獵,卻有王朝統治的權術;沒有馬刀橫行,卻有著如何收服人心的謀略。他不禁對她講起了往事、困頓和迷惘,心結在她溫柔而智慧的言語中慢慢化解,他對自己的認識、對朝局的觀念看法也變得越來越清晰。

  甄氏,逐漸成了他身邊不可或缺的存在。

  正是有了甄氏的提點,他在太宗於汴梁城稱帝的日子裡諸事順遂,得到更多的委任和倚重。直至太宗中途病逝,眾將欲扶靈南歸之時,也是因甄氏的鼓勵,他才有了毅然稱帝的決心,提兵與多年來一直極度畏懼的祖母述律太后對峙軍前。

  所以,在登上皇位之後,他才會不顧群臣反對,執意立甄氏為後。朝野那些議論,他根本就是一笑置之。甄氏已經年過四旬、比他大十三歲又怎麼樣?是漢女、惹怒後族又怎麼樣?

  只有甄氏,才有一國之母的智慧和才能。

  甄氏移了移案幾上的物件,擺上地圖,與世宗慢慢商議著行軍路線、諸部族人員分派、糧草輜重,世宗卻不禁想到方才與太后商議之事。

  他方說到南征及去木葉山祭廟,太后就變了臉色,說此番祭告祖廟,只能帶上世宗的另一個皇后蕭撒葛只。遼國歷代皇后皆是出自後族蕭氏,可世宗繼位之後,卻立了後晉宮女甄氏為後,大違祖制。再加上世宗推進漢化,傷了許多契丹貴族的利益,更令人將怨恨之意皆指向甄後這個漢家女子。後因甄後相勸,他又只好再將元妃撒葛只立為皇后,雙後並立。

  世宗聽了太后之言,忙道:「撒葛只剛生育完,如何要她出門?」

  太后亦知他的意思,冷笑道:「我們契丹女人長在馬背上,就算剛生完孩子就隨著馬隊遷移遊牧,也不在話下,更何況撒葛只生完孩子都一個多月了……」

  「歷次出征,不都是撒葛只留守家裡的嗎?」

  太后聞言更是激怒,拍案罵道:「那是你不帶她出去……」

  世宗見太后生氣,無奈歎息:「母后,您怎麼又拗上了?」

  太后只覺痛心,再也忍不住情緒,泣道:「長生天在上,當年在述律太后帳中,若沒有撒葛只為我母子周旋,為你爭得立帳分兵,讓你有機會隨軍征戰,培養勢力,你我母子早就死了,哪有你今日的皇位?」

  世宗無語,當年父親人皇王①耶律倍與述律太后反目,丟下妻兒出走後唐前還留詩一首:「小山壓大山,大山全無力。羞見故鄉人,從此投外國。」述律太后自是怒不可遏,一腔怒火全數傾瀉在耶律阮母子身上,母親帶著他們兄弟在述律太后帳下的日子十分難熬。

  幸而草原少年長得快,耶律阮十三歲上就娶了由阿保機在世時定下的未婚妻撒葛只。撒葛只是述律太后弟弟的女兒,自幼得述律太后寵愛,有她在述律太后跟前周旋,耶律阮母子的日子才稍好過些。

  太宗德光雖然奪了兄長之位,卻也心懷歉疚,在耶律阮十四歲時便將他帶在身邊,不久又得分兵立帳,擁有勢力,才有了耶律阮之後爭奪皇位的資本。他知道母親的牢騷,不僅是為撒葛只出氣,更是因為撒葛只的遭遇令她感同身受。太后與耶律倍的關係,何嘗不是撒葛只與他的關係?

  撒葛只,她是個好女人,是好兒媳、好妻子、好母親,也是他的恩人,但是,僅此而已。

  他活了二十多年,自父親出走,一直在述律太后帳下過得渾渾噩噩,得過且過。自從遇上阿甄,他才知道原來世界可以這麼寬廣,人心可以追求無限,知道歷代賢君明主是如何從一無所有到擁有天下,明白那些任由酋長們殘殺如牛馬一樣的奴婢,只要給他們自由和尊嚴,他們就會成為皇帝的子民,他們也可以創造出漢唐這樣代代傳國的王朝。

  「從小到大,皇祖母像一座大山壓著我們,你也罷,撒葛只也罷,都覺得能夠在她的手指縫裡讓我得到一條活路,就已經足夠。就算我可以分兵立帳,就算我可以發展勢力,可是您知道嗎,如果我沒有遇見阿甄,那我就不是現在的我……那我這輩子,只能是個遼國的宗室,而不是現在的遼國皇帝。」世宗說著,他並不是要向太后解釋,而是此時此刻,在這樣的對話中,他才慢慢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你喜歡甄氏,立她為皇后,昭告天下。這些,我不管,誰教你是皇帝,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可我只堅持一點,要隨我進宗廟告祭祖先的,只能是撒葛只。當年太祖皇帝與後族蕭氏有約,皇后只能出自後族三房。」

  世宗無奈,只得低聲問:「甄氏,真的不能進祖廟?」

  太后冷冷地道:「有我在,便不能!」

  世宗長歎一聲,站了起來:「母后,容兒臣先告退了。」

  太后卻忽然叫住他:「兀欲,你如今是皇帝了,有些事,你也聽不進我這個老母親的話。你同我說的話,我也不懂,就如同我當初不懂你父親說的話一般。可是你父親的教訓在前,你要給我記住,一個人,不可以跟他身邊大多數人的想法對抗。你如今要推進的新政,你知道會傷了多少部族的心嗎?你父親因為過於推崇漢學而丟了皇位與性命,你現在所信奉的所喜歡的一切,和大家離得太遠,最終會讓你走上你父親的路。」

  世宗當時不以為意,可是不知為何,離開以後,這句話卻一直縈繞在心,叫他不安。

  「主上,主上。」甄後見他說著說著,忽然走神,忙停了下來,等了半晌世宗仍未回神,只得輕喚了幾聲。

  世宗回過神來,笑道:「你說到哪裡了?」

  甄後有些憂慮:「主上在想什麼?」

  世宗看著眼前的妻子,心裡一熱,將不安拋到腦後,握著甄後的手:「沒什麼。」他本想將太后的決定告訴甄後,只是話到嘴邊,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暗想南征還有數日,留待明日再說吧。

  只是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臨到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好,世宗還是沒能夠找到機會把話說出口。

  注釋:

  ①天顯元年(926年),契丹滅渤海,改渤海為東丹國,冊封皇太子耶律倍為人皇王、東丹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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