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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她莞爾含笑,眸光深邃向宸雪投去最後一瞥,步履堅定繼續前行,再不回顧。

  宸雪身軀大震,緊攥住宜然的胳臂才勉力站穩,戰慄自深心裡蔓延,蔓延至早已僵冷的肢體,不能抑制。風雪驟然加劇,撲面的嚴寒由領口直灌入衣中,連心臟都仿佛凍結,呼吸也一併艱澀。離人在眼簾內漸行漸遠,漸行漸遠,漸漸模糊的身影很快被鋪天蓋地的雪花淹沒,不曾留下存在過的痕跡。

  只是白雪。漫天漫地,朔雪紛飛。

  長樂宮。

  宣旨罷,叩首畢,涵柔由宮女攙扶著徐徐立起身來,朱漆託盤旋即奉至眼前。

  生漆調和了朱砂,顏色光鮮得刺目。白玉杯潔淨無暇,琥珀色的酒液在其中輕輕蕩漾,幽幽一縷醇香繞上鼻端。涵柔注目良久,終於按捺了心底的畏懼緩緩伸手去接——指尖冰涼,玉杯觸手卻是溫熱。有須臾的惘然失神,她暗自咬牙,畢竟狠心把毒藥問問端在手中,顫抖幾不可察。

  涵柔自入殿中來便垂著眼並不抬頭,只聽衣料窸窣微響,周遭侍立的宮人盡皆退了下去。玄色的衣袍下搖擺曳著出現在視野裡,空氣中依稀一點龍涎香的氣息,低沉的話音近在身前,「朕給你留著體面。」她凝視著杯中漾動不息的細小漪紋,口氣是同樣的波瀾不興,「多謝皇上。」

  二人卻是僵持。

  素衣曳地無飾無紋,無法垂肩不輟金玉——戴罪赴死的妝容,竟與當年的邂逅相似得使人肉跳心驚。如此相逢,如此訣別,卻原來,從一開始的錯誤便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牽定?

  螓首微垂,側臉溫潤的輪廓一如往昔。他注目著眼前人久違的裝束,強作出冷漠到底無力支撐,眼眸深處潛藏的疲憊與沉痛洶湧彙聚。一時沉沉喟歎,忽就遲疑著踏上兩步,伸手為她撫平來路上教灌入風帽的寒風拂亂的髮絲。

  手勢輕柔,掌心熾熱,咫尺間的呼吸清晰可辨,溫暖的氣息氤氳在身周。驟起的柔情一如過往,涵柔身上一緊,繃直的背脊在耳畔歎息般的話語裡一點點放鬆。

  「宮裡這許多人,數你的頭髮生得最後。」他的口氣極輕,溫情之下哀傷暗湧不為他人所知,面容沉靜如水。

  心劇烈一顫,她忍下眼底瞬息湧起的酸楚,並不答話。皇帝緩緩垂下手,默然片刻低聲道:「說吧。」不聞回應,於是再次低語,淡漠的口吻已沒有一絲漣漪,「還有什麼話,說吧。」

  手上加力暗自握緊了杯盞,溫熱的酒液在寒冰一般的指間漸次冷下去,涵柔一動不動在他跟前立著,低垂著視線,終於開口,「照料好曜兒……他那樣小,什麼都還不知道。無論母親有什麼罪過,孩子總是沒有錯的。淑妃是可靠人,定能把曜兒視作己出。」皇帝頷首相應,她不曾抬眸,頓一頓,輕輕接續下去,「有這樣一個母親,曜兒不該再是太子了……只求皇上庇佑他平平安安長大。」

  「曜兒仍舊是太子。」話音未落他冷然截過,「就算他的母親從來不懷好意,該死的只是他的母親。孩子不曾有過歹念,就當他從沒有這個生母,他的父親會護好他,不教他因生母的罪孽蒙羞。」

  「有皇上這一句話,妾百死亦可以安心了。」涵柔微微笑著,帶了隱約一線哭音,深吸一口氣,正色開口,「皇上,天大的罪孽因妾一人而始,願由妾一人而止。妾謀逆弑君,伏罪當死,不敢有怨。李氏上下未嘗懷不軌之心,乞皇上明鑒,勿以妾之過見罪遷怒、錯害忠良。」皇帝不易察覺地輕嗤一聲,唇邊勾起隱約一點冷笑。她不加遲疑逕自說下去,愈發堅定有力,「今日之後,李氏與內廷再無牽連,皇上可稍移忌憚之心。即便削權奪爵勢在必行,毅章候身歷三朝,而今垂垂老矣,求皇上念其畢生勞苦,勿傷其子孫性命。」

  皇帝靜靜聽她說玩,旋即反問:「如此而已?」散漫的口吻透出森冷之意。涵柔把心一橫,沉聲相應,「是。」

  「你便沒有話是要對我說的?」他兀地問出這一句把涵柔哽在當地,眼眸深處閃爍的不知是什麼樣複雜的情緒。下一個刹那,他忽就冷笑出聲,驟然鋒銳的視線如要在她身上剜出窟窿來,「好,好!血脈相連,李家果然沒有選錯人!為了李家,只為李家——朕親耳聽得一清二楚,竟還是教你用謊言蒙蔽!為了李家,能悔婚嫁進宮來;為了李家,竭盡虛情假意;為了李家,連弑君你也下得去手——如今鴆酒在手,你還要為李家籌謀!」

  她霍地抬首,杯中毒酒隨之一晃幾乎傾灑出來,赫然兩行清淚自頰上無聲滑過,凝定在腮邊欲墜不墜。皇帝似被激射而來的灼灼目光所懾,淩人的怒意竟就在虛空裡漸次消弭,眼中冷忙褪去,哀痛與無力隨之顯露無遺。

  淚光泫然中他的容顏一片朦朧,涵柔一瞬不瞬凝視著他,雙唇嚅動將字句艱難傾吐,聲線震顫不已,「人之將死,最後一個心願,伏乞皇上答允……今後,世上無妾忤逆之人,聖躬必愈康健,內廷必愈和樂,何須妾掛念?妾之所求,勿因一己之身牽累闔家,唯願竭盡所能保無辜族人平安而已,求皇上成全……」

  皇帝亦注目著身前人,一諾千金,「好,朕答允你,必使李家善始善終。你……」畢竟哽咽難續,他緩一口氣,移開眼再不忍瞧她、再不敢瞧她,幾度欲言又止,才極輕極輕地吐出最後一句,「你,可以安心去了。」

  「好。」涵柔坦然直視著他,似要把他的容顏永遠刻在心底,含著淚嫣然一笑,融盡漫天冰雪。

  酒早已在杯中冷卻,涼意循著胳臂侵入肺腑,她艱難地抬首舉杯,抑不住指尖顫抖。動作遲緩仿佛光陰凝滯,她極力穩住手腕把玉杯牢牢端緊,垂下眼眸卻見酒液仍蕩漾個不住,宛如此際心潮激蕩——這才發覺周身戰慄不已,呼吸急促淩亂。

  涵柔耗盡全身氣力終把毒酒奉至唇邊,蒼白無血色的唇觸及玉杯的冷硬之地,深信齊齊一震。她一點一點合上雙眸,一點一點,仰起頭來……

  周遭陷入黑暗的刹那,腕上猛然一緊,手筆不由自主一晃,酒直潑出來,淋漓滿袖滿襟。涵柔猝然睜眼,正對上他眸中幽幽兩簇火焰,神情與絕望自其間毫無避忌地洶湧而出,鋪天蓋地。

  她愣愣相對,半張著口發不出一點兒聲息。有淚奪眶直直墜入杯中,極大的一滴,又一滴,請客被酒液溫柔包裹,消泯無痕。她的唇無聲地囁嚅著,口型含混,哽在心口的沉沉兩自卻憑此在彼此之間吐露得清楚分明,「謙郎。」

  恍惚是午夜夢回事的呢喃,不需聲音,不需表情,用心最隱蔽最溫軟的部分呼喚。

  「讓開。」

  「娘娘,不可……不可以進去啊。」

  「我叫你讓開!」

  大殿之外紛亂突起,嘈雜喧鬧生遙遙地聽不真切,女子帶了哭音的尖銳呼喊破空直刺而來——「皇上!娘娘是冤枉的!皇后娘娘,是被人陷害的啊……」

  掙扎相對的兩人一齊怔住。

  積蓄了滿眼的淚潸然滑落,她不覺手上一松,玉杯直墜下去,毒酒四濺開來,素白裙裾上點點斑駁觸目。

  殿門一開皇帝的臉便沉了下去,前一刻還是波濤洶湧的一雙眼眸瞬息冷卻為一泓靜水。涵柔默默抽身推開,立在他身畔一步之遙,低下視線掩住眸中不曾乾涸的淚——生死攸關的大起大落面前,心境卻是突如其來的寧河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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