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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七章 自吐霜中一段香

  師父隱于山谷自是「天人菊」,而在污濁滔滔的朝廷之上,苦求「自吐霜中一段香」的蘇洵卻是於重彩掩飾之下,褪去一身鉛華才能看清的清淨之花。

  煙絡安靜地凝視他一張全然忘我的臉,微微地笑。她一直以為專注于自己所長的男子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所以現在的蘇洵是她認為最值得一觀的時候吧。

  三日後,禦史府清歡樓前,煙絡一身淺綠的襦裙,肩上套著雪白的半臂,雙手摟在懷裡的是一個黑色的小小烏木木箱,箱子的頂蓋上刻著幾行篆體的小字,字跡已然有些模糊,看來是有些年代的東西了。她一臉猶豫站在高聳的清歡樓前,秀氣的柳眉糾結在一起。

  清歡?煙絡撇著嘴,瞪著蒙淡的暮色裡匾額上依舊醒目的兩個大字。她怎麼才注意到,這個大權在握、恣意生殺的男子竟然想要的是清歡?這樣的清歡幾乎很難以言語形容透徹。直譯過來就是清淡的歡愉。如此清淡的歡愉來自對平靜的疏淡的簡樸的生活的一種熱愛,講究的是心靈的品味。第一流人物是什麼人物?第一流人物是能在清歡裡也能體會人間有味的人物!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濁滔滔的人間,也能找到清歡的滋味的人物!

  「清歡」的境界是很高的咧。

  煙絡眯著亮晶晶的雙眸,止不住地笑了起來,這個蘇洵,他在污濁滔滔的廟堂之上居然想要的是清歡?她含笑舉步,揣著烏木的小箱子,輕輕叩了叩門扉,嗓音清脆,道:「蘇大人,煙絡來打攪啦。」

  屋內半晌沒有動靜。

  煙絡迷惑地看著一室透出的暖黃的燭光,窗子上映著男子棱角分明好看的側影,一動也不動。人不是在嗎?為何不理睬她?「大人,煙絡來給您請安啦。」她眨著眼睛,甜著嗓子,繼續裝可愛。

  屋內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煙絡豎著耳朵,好脾氣地聽自己甜甜的嗓音漸漸消散在暮色裡,又靜靜地聽一院子細微的風聲以及燭火燃燒時柔和的劈啪聲。一小會兒,再一小會兒,終於忍不住「哐當」一聲踹開大門,怒氣衝衝地站到一身月白色單衣的蘇洵面前,惡狠狠地瞪著他波瀾不驚的俊臉。

  蘇洵精緻結實的身子攏在暖黃閃爍的燭火之中,泛著微微的暖意,淡去了不少清冷,一張臉卻是帶著一貫的漠然疏離,淡淡地看著破門而入的女子。

  煙絡見他不語,氣鼓鼓地將很是結實的烏木藥箱狠狠砸在他身前的書桌上,一聲「砰咚」的巨響剛落,就聽見她拔高了八度的聲音穿透靜謐的夜空,「你當我很閑嗎!?」

  一陣尖叫過後,連院子裡的蟲鳴似乎都被震懾了下去。

  一片夜涼如水。

  蘇洵靜靜地看著她一臉怒不可遏的誇張表情,良久,終於淡淡道:「施姑娘,你砸壞了蘇某的公文。」

  「耶?」煙絡突然一軟,這個男人除了公事,對自己對周圍的人都是完全絕緣的嗎?還是她剛才的表現力不夠強烈,以至於他沒有真正體會到她的憤怒?「大人要再來一次?」她杏眼一瞪,複又舉起那個結實到無敵的烏木箱子。

  蘇洵淡淡看她一眼,面無表情地答道:「不必。」

  煙絡從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揣起上路前師父親手交給她的寶貝箱子,恨恨地問道:「大人沒有聽見煙絡在門前等著回話?」

  「嗯。」蘇洵複又埋首於小山包一般的公文堆裡。

  很好,又自動屏蔽信號了?煙絡暗暗咬緊牙關,冷冷地想。「大人!」她素手一伸,按在他正在閱讀的公文上。

  蘇洵緩緩抬頭,終於面色冷峻,冰冷的聲音裡透著竭力的隱忍,「施姑娘很忙,蘇某並非閒人。」

  「你、你,」煙絡記不得已經是第幾次被他拒絕了,此時愈發氣得不輕,「你也知道本姑娘很忙!?」若不是為他,她早已經不知在哪裡逍遙了。所謂惱羞成怒,就是這樣被他惹來的。

  「若姑娘無事,請回吧。吟風院很大,姑娘大可自己尋消遣。」蘇洵冰涼的眼神投向門外,趕人的意味已經相當明顯。

  煙絡深深深深地換了一口氣,又緩緩緩緩地吐了出來,平復著自己快要不受控制的暴烈情緒。當日,她既是自己要求多留幾日,如今便不能抱怨什麼。她看著他,沉聲問道:「大人刀傷未愈,昨日又染了風寒,眼下正是十道以時巡按的當頭,大人公事繁雜,怎能不保重身子?就算大人對自己滿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好不好?」

  「我在乎」那三個字被她以拔高八度的嗓子驀地叫出,蘇洵竟然微微一怔。

  煙絡尚在氣頭上,不曾在意他的反應。

  據她所知,禦史台作為監督百官職事的機構其職權在此時已達到了頂峰。正因為如此,御史大夫雖然只是從三品的官階,卻成為了一個大權在握的實職。禦史台設御史大夫一人為首、禦史中丞二員為副,下轄台、殿、察三院,「掌舉百僚,推鞫獄訟」,主監督中央及地方官吏和彈劾百官犯罪,審理刑事案件。禦史台以「六條問事」,以時巡按,即依時間規定巡察地方州縣政刑,以及分道巡按,就是按監察區劃分片負責進行巡按,此時禦史巡按分春、秋兩季出巡,而整個版圖劃為關內、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右、淮南、江南、劍南、嶺南十道。眼下正是春季十道以時巡按的日子,蘇洵確實很忙,也所以,向來自在散漫如她施煙絡才會這樣看一個男人的臉色,賴皮著要完成顧方之交代的照顧堂堂太尉大人周全的任務。她招誰惹誰了,為什麼遇見這樣一個在她的年代早已作古了一千多年的愚忠的男人?

  正當她止不住怨尤的當頭,蘇洵居然一直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寧靜。

  煙絡順手合上他手裡的公文,凶巴巴地叉起腰,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話來,「蘇大人,你可不可以給小女子一點點時間,」她伸出兩個指頭,比出一小段距離,繼續說道,「讓小女子請完脈,然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蘇洵淡然地看著透過那兩個指頭現出的她炯炯有神的黑眸,沉默了一會,終於無聲地放開一直持著公文的雙手。

  嘿嘿。煙絡乾笑兩聲,執起他略微細瘦的手腕,下指之處,脈來沉穩有力,傳來男子溫熱的體溫。

  只餘一室靜謐。

  溫暖昏黃的燭火輕柔地搖曳著,夜涼如水,卻有滿屋淡淡的暖意。鴛鴦香爐裡的白檀香緩緩燃放著淡雅的香氣,煙霧嫋嫋,繞粱不去。窗外傳來蟲子愉悅的鳴叫。

  煙絡緩緩放下他的手,呼出一口氣,道:「還好大人平日身體不錯。」說罷,她轉身收起白白抱來一趟的木箱子,微笑著說道:「大人記得多喝水,儘量多歇息便可。」

  昏黃的燭光不知人事地輕輕跳躍,晃動著一室飄忽不定的迷離光華。

  煙絡眉心微蹙,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攏住被風吹動的火苗,心裡暗道,這樣的光線他怎麼能夠堅持看那密密麻麻的小楷一整晚?所以嘛,五年前,當她終於接受自己不是做夢,而是真真正正地落到這個詭異的時空之後,她就一直很懊惱。天知道,當她翻開自己領到工資才買到的夢寐以求的翻蓋彩屏和絃手機,直直地看見偌大的待機屏幕上顯示「限制服務」四個大字時,她是怎樣地絕望到想拿頭撞牆。後來才知道,麻煩的事情一堆接一堆。最要命的就是,枉自她是有名的貓頭鷹一族,流落至此,卻從來沒有絲毫夜生活可言,就連晚上想要挑燈夜戰溫習醫書,以討那個嚴肅的師父歡喜都不行,因為那種燭燈跟潔白的節能電燈比起來怎麼能算是在發光呢!?

  煙絡一面感傷身世,一面不自覺地起身掩上窗戶。風吹成那樣,不僅光線不好,而且她的老大不正在感冒嗎?「大人請繼續,」她笑得膩人,渾然未覺蘇洵的動靜,抬手指了指桌上堆疊一重又一重的公文,「大人很忙,煙絡慚愧,雖閑著卻也幫不上什麼忙,先行告辭了。」話音一落,她便揣起烏木箱子,拔腳開溜。

  後知後覺地才感覺身後灼熱的視線,盯得她渾身不自在。她不無幽怨地想,那個男人腦子秀逗了?為何突然用那樣怪異的眼神看她?她一腳剛剛抬起準備閃人,在聽見幽冷的一管男音時,卻僵在半空。

  蘇洵在後面冷冷清清地開了口,「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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