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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夜將深時,我酒至半酣,在沐昕懷裡靜靜睡去,休管昨日與明日,幾多人間愁煩事,且於此刻,換得更深好眠夢一場。

  沐昕只是輕輕抱著我,仰首看天上明月。

  隱約聽得有人步聲輕捷,靠近沐昕身側,我向來警醒,聞聲立醒,卻聽沐昕極輕的噓了一聲,似是示意對方莫要吵醒了我,我便默然不動,繼續佯作熟睡。

  是劉成的聲氣。

  他壓低嗓子,道:「方姑娘……走了。」

  沐昕不動,大約是以目示意相詢,劉成又道:「她今日一直煩躁不安,先前怕誤了你們的事,不敢妄動,你們回來後,她趁大家相送老爺子,各自安排的時機離開了,還不讓我告訴你們,我怕這變亂時期,她會出什麼事,所以想了想,還是來稟告少爺。」

  沐昕嗯了一聲,劉成走開,沐昕又等了等,才靜靜道:「你既已醒了,再硬伏著豈不難受,起來罷。」

  我訕訕一笑,抬起頭來,道:「方崎會去哪裡?」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道:「回家。」

  我起身道:「我們進京是一路潛行,依照外公的佈置,」懷素「此時還在趕來京城的路上,方崎一旦在京城露面,我們就露餡了,方崎不會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想必她太過擔心家人,沒奈何才離開,雖說父親此刻未必顧及到她,但也需小心著……。。先拜託下師傅,趕上去照應她吧。」

  前方樹上有銀光一閃,沐昕抬頭看看,道:「先生去了。」

  我點點頭沉思道:「揚惡送外公還沒回來,師傅先去了京城,其餘的人,按原來的打算,立刻回返鎮江府,與假扮我們一行的人換回身份,再等父親派人來接。」

  ***

  次日午後,我們剛剛回到鎮江,在客棧裡換回身份,乍一在街上露面,便遇上了梁明帶的一支隊伍。

  他見了我,難掩喜色,躬身道:「郡主果然趕來了,王爺一路兵鋒如火,昨日已取京城,立即命末將來迎郡主,末將想著郡主當循我軍行軍路線而來,一路過來,果然在鎮江遇見郡主。」

  說著便恭敬牽過馬匹來,請我們上馬。

  我點點頭,淡淡道:「皇帝呢,怎樣了?」

  他現出一臉黯然之色,「帝為奸臣所蔽,不信王爺昭昭之心,竟舉火焚宮……駕崩了……」

  「哦?」我訝然道:「怎會如此!」

  他低首道:「我等進宮,便見宮中煙起,王爺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後來見著焦屍數具,王爺極為傷心,痛哭相撫,言道可惜先帝枉負王爺忠摯之心,不意不諒而遽至此……」

  我看著他閃爍神情,在心中冷笑,面上卻做出黯然神色,道:「可惜先帝了……何至於此!」

  言罷上馬,一路趕向京城。

  京城城門,查問得較昨日更為嚴格, 守門士兵看見梁明,忙躬身讓到一邊。

  梁明臉色凝重,道:「著緊些。」眾人諾諾應是,我故作不知,偏頭問他:「怎麼了?」

  他忙答:「回稟郡主,末將也不知,是姚先生傳下的命令。」

  我詫然道:「姚先生?」

  梁明道:「是道衍大師,他還俗了,俗家姓姚,名廣孝。」

  「還俗?」我沒有笑意的笑笑,「也當還俗了……父王在哪裡?宮中?」

  他應是,又偷眼去覷沐昕,我知道自當年他被沐昕掠去過,又被我派人威嚇後,他見了沐昕和我,總是很不自在,看他一副有話不敢說的樣子,我笑謂沐昕道:「我去去就來。」

  他點頭,道:「我在京城沐家別府等你,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在哪裡吧?」

  我點點頭,他又望望遠處皇宮的飛簷,目光一掠又收,淡淡道:「沐府的廚子做得一手好素食,你要記得回來品嘗,可別和王爺談得高興,讓我餓著肚子空等。」

  我明白他言中提醒之意,微微一笑,道:「申時之前,自然要回來填五臟廟。你且等著我。」

  ***

  當我在華蓋殿再見到闊別一年的父親時,立於殿門,竟有刹那驚怔。

  大殿幽深蔭涼,高遠深邃,蓮瓣中拱雲龍,龍口懸垂吊燈的五彩藻井下,一人端坐於華蓋殿四面不靠的寶座正中,微低著頭,正細細撫摸精雕細刻的鎏金扶手,一線微光自藻井射入,正照上他側鬢,一點細白的光色跳躍,華髮初生。

  那般廣袤深遠的殿堂,那個高坐寶座之上的人,這一刻,看來,無比遙遠,無比孤獨,然而他嘴角一抹笑意,喜悅而蒼涼。

  去歲我自燕軍大營中離開時,四十許壯年的父親尚黑髮滿頭,如今一年不見,鬢髮已蒼,我不用細想也知道,這半生的輾轉心念,這四年的日夜熬煎,這最後一年的破釜沉舟,這決戰之前的孤注一擲,早已提前耗損了他的精神,轉側之間,換去華年。

  可最終,他勝了,提千萬軍馬,破一朝都城,逼死親侄,謀奪江山,換來白髮幾莖,在他看來,是值得的吧?

  殿門前,太監欲待唱名,我一擺手,阻止了他,緩緩邁過高高的門檻。

  他抬起頭來,抬首間目光如炬,灼灼閃光,努力掩飾的興奮歡喜,于這無人深殿之處,終不可抑制流溢。

  「懷素,你來了。」

  我頷首,聲音漠然平靜:「恭喜父親,不日將身登大寶,君臨天下。」

  他不掩喜色:「懷素,為父能有今日,你居功甚偉,為父還沒好好謝你。」

  「不須,」我隨意坐下,「你終究是我的父親。」

  他看著我,喜色漸漸淡去,目光流轉,忽道:「你過來時,可見奉天殿已成廢墟?」

  「見過,」我淡淡道:「我還於火場之前焚香三柱,以祭先帝之靈。」

  他目光閃爍的看我,試探道:「懷素,你……傷心否?」

  我撩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他,直到看得他避開我的目光,方漠然道:「如果我說我傷心,你是不是就能令允炆復活?」

  他眉頭一抽搐,隨即道:「建文之死,非我所願,不意他剛烈如此……」

  我微微冷笑起來。

  他住了口,疑惑的看我。

  我輕輕撫摸手下雞翅木雕花椅光滑的扶手,也不看他,道:「聽聞燕軍進京城後,在皇城門口接了道奇怪軍令,大軍退守龍江驛……敢問父王,這是為何?」

  他不答,側轉頭去看殿前香爐。

  「最後一刻不曾揮軍直逼,卻以攲角之勢圍困京城,父王,我可不敢認為您在最後一刹突然心軟,有意放允炆一馬。」

  我斜睇他,「你懼這逼宮殺侄罪名,懼這天下悠悠之口,你圍困皇城,只是給他時間讓位或自盡,對不對?」

  戟指向他,聲音冰冷,我道:「父親!你如此狠心!」

  他頓了頓,面色變幻,半晌,怒道:「懷素,怎可咄咄若此!」

  我冷笑,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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